关灯
护眼
字体:

旧年华(1)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旧年华

作者:苏瓜瓜

话外

上海。2008年。12月。

这一天是季家长孙女爱嘉28岁的生日,照例是在家里做,和每一年一样,关灯许愿吹蜡烛,空气里攒动着初冬的流冷,一片胧烛摇曳中,福巧就偎在她的小被子里眯着眼睛看着孙女吹蜡烛,一,二,三,恍惚的光,呼的灭了,乍然的一片黑暗,然后,啪的,又是一片骤亮的灯光轮换,福巧没适应的闭上了眼睛,爱嘉已经端了块蛋糕走到她面前,舀了一勺

在她嘴巴里,福巧吧嗒着嘴抗拒的叫起来:“谁呀,给我吃啥呀!”

爱嘉笑:“奶奶,我是嘉嘉,这是鲜奶蛋糕,你尝尝,甜吗?”

福巧回回味道,真是甜的,头往前探了探,福巧说:“还有吗?”

这一年,福巧90。

晚上,福巧照例是不睡的,窝在小床上,坐着坐着,就做梦了,也或者没有,或者,是魔怔了。福巧看到了自己,也是二十八岁的模样,穿棉红碎花的袄子,头上,盖一块红布,她看见,自己嫁人了。

是二嫁吧。福巧还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她心里知道,对方是个医生,家底子殷实,也不嫌她是嫁过的。她是嫁过的,可是又嫁了,因为,头一个丈夫死了。头一个丈夫是谁,福巧

却记不得了,只记得死了,留下孤儿寡妇,孤儿是她的女儿,如今她再嫁,就真的成了孤儿了。福巧看见自己坐在轿子里,那个女儿就跟在后边跑,那个女孩的面容熟悉,仿佛就像爱嘉小时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跟,一声一声“妈”叫的福巧心根子发颤,福巧看见自己的头探出了颠簸的轿边帘,挥手叫着:“回去吧,妈带不了你了,给你找的人家会给你饭吃,你回去吧!”

福巧要嫁了,孩子带不得,她记得,她临走,给女儿铺了后路找了户好人家,去做童养媳,女儿却是不死心的,仍是支着小腿张着双手哑着嗓子的追,跌倒了,再爬起来,膝盖一个洞,血肉模糊的。

福巧在前进的轿子里瞧着,忽然就不想嫁了,想跳下轿子来却又使不了劲,泪珠子就荡在眼眶边上,一幕母女才心不甘情不愿迫不得已的生离死别着,戏剧性的转折点就砰的出现了,不知哪里跑来个颠胖的媒婆,稠红的大手帕子一挥,轿子卡吱停了,媒婆气喘吁吁说:“可赶上了!春分!新郎官说了,准你带孩子!”

福巧乐疯了,跳下轿子就搂住了女儿,心里想着,这个丈夫,真是个好心肠的,又想,我怎么,□分了呢?

春分这个名字很耳熟,福巧模糊的想了想,或者,这真是自己的名字吧。

然后,就揭盖头了。红烛高挑,新郎官的下巴尖削,鼻子笔挺,眼睛细长,儒雅的模样却也是眼熟的,福巧想了又想,忽然恍然大悟道:“呀,怎么是你?”

这正是福巧的丈夫季云长,季云长笑笑,还是青涩少年的模样,叫福巧:“表姐。”

季家与福巧是八竿子大不着的远方姨表,在结婚以前,云长见着福巧,总叫她表姐,这是许多年之前的事了。

福巧愣了愣,又问了遍:“怎么,是你呢?”

再回答她的云长已是三十岁的模样,有了拉扎的胡子渣,但笑起来,还是裹着一股子的书卷气,怎么也瞧不出,是个行伍当兵的,云长说:“福巧,就是我呀。”

福巧有些怔怔的,说:“不是春分吗?”

云长说:“才入了冬了,怎么会是春分呢?”

福巧喃喃着:“哦。”又说,“你不是死了吗?”

云长笑着摇摇头,说:“胡说。我一直在呢。”

福巧望着云长,说:“那我不能改嫁了?”

云长仍是笑,却没再说什么,倒是福巧自己接了句:“你一直在呢。”

半夜里儿媳妇军洁起来,果然看见福巧一个人拄着拐杖在客厅里来回的挪步子兜圈子,军洁叹口气,走过去搀住老太太,说:“妈,还不睡啊?”

福巧抬起头,问:“你是谁呀?”

儿媳妇拉着老婆婆往小床走,说:“我是军洁!”

“你是谁?”又“哦”了声,自顾自说:“你是二堂哥家的大侄女?你家今年收成好吧?”

军洁见怪不怪的笑,说:“好,大丰收呢!”替老太太裹好被子,福巧说,“奶奶呢,还好吧?”

军洁愣了下,答道:“硬朗着呢。”

“那明个我去你家窜门子去!”

“好!那你现在快睡,宏展和爱嘉明天都还要上班,你那条龙头拐杖,可别再出声了!”

福巧歉意的笑笑,忽然又说了一句:“我又嫁人了!”后来几天,福巧都陷在这个二嫁的环节里,周末三女儿季清来看她时,她拉着女儿的手,说:“小妹,快帮我村东头收麦子去,我男人去给人瞧病了,家里头人手不够呢!“

爱嘉笑起来,说:“奶奶真厉害,说的一板一眼,都可以当编剧了!”

季清握着指甲钳帮福巧磨指甲,说:“妈,可不兴再这样胡说,按你说的,你再嫁了,那可就没我了!”

军洁在一边笑,说:“你跟妈说这个没用,她糊涂着呢!说不定,你帮着磨指甲到现在,她都不知道你是谁!”

季清说:“那不见得,妈该精明的地方可精明着呢!”又悄悄对弟媳说,“不信你看!”

季清掏了两张一百块,对福巧说:“妈,这个月的工资,给您领来啦!”

福巧穿了件羊绒混纺的开衫,是大儿子季宏展的,有两个贴身的大口袋,福巧的手颤颤拉开了右侧的口袋,对季清说:“三姐还和小时候一样,没心眼子!小点声,小心给坏人听见,快叠好了放我袋袋里吧!”

季清和军洁一同笑起来,军洁说:“妈,您真是门精!”

福巧手里捏了钞票,对军洁说:“来来!”

“咋啦?妈?”

“这钱给你!你去给我买包子去!”

这几年,福巧开始迷恋起包子来,晌午傍晚,二肉二菜四个包子是铁定的,军洁认为这也好,容易消化,营养均衡,也就每天给福巧买。上回大女儿玉芝来看她,福巧正在吃包子,假牙拿下来,慢慢的一点点的咬嚼,玉芝问:“妈,好吃么?”

福巧说:“好是好,不过没我妈做的好吃。”

玉芝不记得早死的外婆会做包子,问:“你妈?”

“你不认识?章福巧啊!”

玉芝哑然失笑,说:“妈,那你是谁啊?”

“我是季玉芝啊!”

“那我是谁啊?”

“我咋晓得你是谁呢?”

玉芝对军洁说:“妈现在就跟个小孩似的。”

军洁说:“嗯,皮肤也嫩白,头发都转了黑了,返老还童了。”

玉芝笑笑,说:“我们倒老了。”又说,“小时候妈做的荠菜包子,倒真是香的,可比现在外面卖的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