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上海娘事 下部(19)

说了轻关了门走出去,却听见身后面小姑娘含糊的一句:“有啥好吃的别忘记带给我!”

谭医生早料到的笑笑朝就餐间走。中晌了,头等舱的就餐厅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多是携了太太小姐的,吃吃喝喝,悠然自得。

现在的局势不明,但富贵就是福气这一点却是一点都没改变,想来那些低等舱的人此时也只有大饼馒头果腹,能吃杯热开水已经心满意足,而眼前这些福气惯了的人却无论身处何地都是太平日子,歌照听,酒照喝,女人照样香。谭胖想想,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其中的一员呢?

但是,又似乎是不同的。

他想起小姑娘上船前问自己:“真的就走了啊?”

他讲:“是呀,再不走船就开了!”

小姑娘原地摇晃了下,回头又看了遍,把瘦干干的手摆到自己的手掌里,讲:“走了!”

那一刻,谭医生的心一暖,把这只瘦小的手,牢牢的牵住,说:“好,走了。”

很多年了,自己的心里,又住了一个人,原来,就和手里又牵了一只手一样,是这样简单的事。

胖医生想着,忽然肩膀上就搭上了一条手臂,一回头,是老熟人,却是许久没见的。

那位老兄似乎也是惊讶的看他,讲:“啊呀,真的是你啊,都多少年没见了!”

谭医生的眼睛眯在眼镜片后面,讲:“是咯,想不到你也在船上。”

老熟人有点无奈的耸肩,讲:“是啊,这回算是同乘一条船了!”

谭胖讲:““听讲你现在南京不是混的蛮好,升了几级了,怎么也要过去?”

“升了几级有什么用场?一纸调令,掉了脑袋也要过去!车马炮的都趟了河过岸,调个码头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只拿我们做小卒子做场面,这叫什么事?”

谭医生听他吐苦水,显然是跟自己一样的境地,也不好说什么,只跟着一起摇头。

这时旁边一个女人叫了声,老熟人回头看看,讲:“我家心肝宝贝在叫我了。”

谭医生笑笑,讲:“艳福不浅,那你快去。”

老熟人左右看看,讲:“你是一个人来的?要不一道吃点?”

谭胖摇摇头,讲:“我随便弄点就好,我女儿还在舱房里。”

老熟人似乎疑惑了下,却没说什么,眼见谭医生要走,又追上来讲:“老弟,谁都晓得眼前的形式,领头的都跑的差不多了,局势可不是凭你我这样的人就可以扭转的,这趟去到重庆大家心里都有数,只不过是过个中转战,最终还是要跟了大头走,若真再转到了那边,这里的一切可就都不作数了,各个都是从头开始,我听说,已经过去的那些可都准备了巴结的好礼好捞头彩,老弟你,可打算好了?”

见谭医生摇摇头,老熟人叹口气,讲:“当初我就跟你讲了,不要做那种暗工,没发展也刮不到油水,你呢就是个老实头,只晓得埋头做事,你卖气力人家领功,你看,这多年了,还是两袖清风,风可是吃不饱的!”

谭医生听了只是笑,老熟人见他这样子,又贴了耳朵讲:“别怪兄弟我不关照你,听讲现在上头都喜欢攀着玩古董,我这次捣鼓了不少,全是为了垫前程的,你若有意,兄弟我可以让你一两件,价格有的商量!”

谭医生听完还是看不出颜色的笑,抽了身说:“我还是先去点吃的,我家小姑娘要饿了!”

“老弟!”手又一把被捉住,老熟人说的恳切,讲:“别抱了芝麻舍西瓜!一点小钱换个好前程,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老谭点点头,客套的笑笑,讲:“小弟心里有数。”

谭医生弄了点菜粥,想起来眼睛一直反胃,又搞了点上海的小酱瓜,嘎嘣脆的,想着眼睛吃起来的样子,肯定又是摇头晃脑,嘴巴啧啧的讲:“咸咪咪,真好吃!”眼角就不觉笑弯了起来。

擦身而过之时,有两个人经过身边,谭医生的脚步顿了顿,略回了头看,男的清瘦斯文,女的肚腹隆起,被小心搀着,还是神色青白。

老谭一个医生,职业性的就讲了一句:“这位太太小心点,快找了地方坐才好。”

女人略对他点头微笑,这一笑却是青白也变的娇丽,一抹倾城风,半点妖娆色,纵是憔悴添面,也一眼之间,让谭大医生略微怔了怔。

十五,概不退换

谭医生进舱房的时候,眼睛已经好点了,半趴着,抓着舱房里搁着的一只印了红花绿叶子的玻璃杯,转头讲:“这个真好看!”又舔一口,讲:“连倒进去的水都是有味道的!”

谭胖看着小姑娘眼馋的样子,说:“你真喜欢,到岸的时候,拿走就是!”

“真的啊?”眼睛欢喜的裂开了嘴巴,想了想,又说:“这是人家的东西,要不讲一声?”

谭医生把稀饭舀出来放温,讲:“阿拉是付了船票的。”

眼睛抖了两张薄纸头讲:“概不退还(注),就是这个票啊?”

谭胖笑了讲:“这几个字你倒认得!”

眼睛抽了抽鼻头讲:“我会的字可多呢!”想了想,又嗖的立平了,手臂竖的高高的,讲:“我也要当船票!”

谭胖有点哭笑不得,讲:“好好的当船票做啥?”

眼睛大眼睛眨眨,讲的认真:“概不退换!”

谭胖笑起来,顺道揉揉小姑娘的头发,讲:“你晕了船,倒变聪明了!”

眼睛也笑嘻嘻的,讲:“我嘛一直都是聪明的啊!”

谭胖小调羹舀一口稀饭尝,讲:“嗯,冷热正好,话不要多了,吃了再讲,真想不出你黄胆水都吐出来了精神还能噶好!”

谭医生看了眼睛有滋有味的吃,腿开心的晃,想不通这个小姑娘怎么吃个稀饭也能美的眉毛都翘起来,眼睛吃了一半,倒忽然停了,忽然冒了一句:“不问自取是为贼!”

谭胖愣了下,讲:“什么啊?”

眼睛晃晃脑袋,头低了讲:“阿拉只是买了船票坐船,没人准许拿别他东西。”

谭胖讲:“你不是欢喜吗?拿一个不要紧。”

“不!”眼睛头抬起来,讲,“再欢喜也不是我的,你讲是哇?”

谭胖望着小姑娘,讲:“我现在发现你蛮麻烦的,一会一个主意!”

眼睛听了,又唰的跳起来,手一竖,扑克牌一样,大叫道:“概不退换!”

下午的时候,眼睛吃饱了肚子,人也似乎适应了,见小姑娘在舱房里闷着头转来转去,谭胖搁了手里的书,讲:“要不出去走走,吸吸新鲜空气?”

眼睛张张望望外面,点点头。

下午有小太阳,外面的风却刮的有点猛,已有一个人携了个毛皮大衣的女眷立在船头。眼睛套了件小棉袄,倒是不怕冷的,船舱里巷东摸摸西摸摸跑的快,但到了甲板上,一见前面后面白哗哗的浪水,路就不会走了,横冲直撞的,顺着船摇摆的节奏,喝醉酒般。

谭胖在后边叫:“当心点啊!”小姑娘已经一头栽在一边的男人身上,男人一踉跄,旁边的女眷已经跳脚的叫起来:“谁家的野孩子,也不管管?”一口京片子嗓子也响,眼睛吓的一哆嗦,四脚并爬的就跑回谭胖身边,谭胖拉着小孩子陪着笑,那男人弹弹衣裳倒摆摆手,意思是不要紧,旁边的妇人看了,也不好多说,又加了句:“看好您家孩子,这回没事,若下一次,没别人挡着,自个撞下了船,可就是十条小命也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