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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娘事 下部(20)

妇人言语不善,谭胖听着刺耳,有点胸闷,但先错在眼睛,也不好发作,只好拖了吐着舌头的小姑娘回舱房,脑子里倒想起来那男子就是就餐间碰到的,旁边的女人并不是那孕妇,不过眼下三妻四妾也不奇怪,更何况,这趟船上,多的是各路有身份的人。

眼睛还吐着舌头,见谭胖盯着才喏喏收回去,小手拉拉他袖子,咽了下口水讲:“外头风太凶,还是待在里巷好。”见谭胖没表情,又问,“你是不是生我气啦?”

谭胖很自然的拉小姑娘的手,讲:“没有。”又说:“船上是不好玩,等下了船就好了。”

“下了船有啥好吃的哇?”小姑娘冒出一句,谭胖笑笑,果然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夜里两个人已睡了,眼睛的睡相不好,左手伸的长长的搂到自己背后,右手挖在鼻孔里,谭胖很佩服小姑娘这样睡觉还能正常的呼吸,曾经想把她挖鼻孔的手指拿下来,还没碰到,小姑娘就闭着眼睛梦魇般的两手乱挥,翻个身,右手搂自己,左手挖鼻孔,嘴巴张的大大的,淌下几滴口水来。

船颠簸的像摇篮,谭胖也模糊着睡,恍惚里梦见了自己还在老家的事,手里头晃着一只小摇篮,女儿还小,但已经认得他,摇一摇,就对着他眉开眼笑。

在梦里谭胖已晓得这是梦境,但还是留恋,不想醒来的时候,却给拍舱门的声音惊醒了。

谭胖神经紧了紧,给还睡着的小孩子掩好被子,捂了口袋侧着身体悄声开门,门口几个人影攒动,谭胖缩在口后边,一个箭步就搂住了进来的头一人,黑洞洞的枪口已经牢牢抵在对方脑壳上。跟着进去的人皆一呆,却是船上的,而谭胖手底下的,正是他那位老熟人。

作者有话要说:注:概不退换:解放前的老船票为纸制,上有毛笔印书“概不退换”四个字。

十五,两命

老熟人余光瞄瞄谭医生的神色,吸了口气,摆摆手,讲:“别紧张,别紧张,是我是我!”

谭胖松了口气,看看来人,轻声讲:“啥事体半夜三更?”

老熟人正要开口,谭胖又嘘了声,讲:“出去讲,小家伙还在睡。”然后,轻轻帮眼睛带了门。

谭胖跟着一行人往前舱赶,老熟人紧跟着悄悄讲:“这个人可是老有来头的,我在南京的时候想攀都攀不上,你稳妥些弄!”顿了顿,又笑了说,“以后得了好处,可别忘了是兄弟我荐了你这个好差事!”

谭胖斜望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推开舱门的时候,已经看到一堆人聚在里巷,喊了句:“让开点,这样空气怎么流通?”

人散开了,他才看清楚了病人的情况。

正是白天看到过的那个孕妇,刚从水里捞上来,浑身冰一样,应该已吐出了一点水,脉搏很弱。陪着她的男人立在一旁,神色不明,毛皮大衣也在,还穿着她的毛皮大衣,却抖的厉害。

一边的海事讲:“要不是正好巧是巧的来(沪语:很巧)有人经过,这黑天夜的,肯定是活不了。”

谭胖搓着孕妇的手脚,盯了一边救人的小青年,裹了棉被头还是浑身的颤,讲:“手脚搓搓,弄点姜水喝喝,散了寒气才好,别捂着紧反而容易落病!”

小青年笑笑抖了讲:“我吃了烧酒了!”

这时孕妇忽然头一歪又吐了点水出来,旁边的男人紧张的一往前,又给毛皮大衣拉住。

谭胖望着孕妇大腿根处隐出来的黑血,摇摇头,讲:“好端端的人,怎么弄成这样!”

又调了头对周围人讲:“人最好都先出去,船上本来的医生是谁?”

旁边裹了被头的小青年举了手,讲:“是我!”

谭医生倒没想到,盯着愣了会,讲:“你留下来帮忙。”

两个人在舱房里忙,医疗设备不多,谭胖拿了棉花止血,眉毛已经揪成一团。

旁边的小青年用酒精灯消毒着器械,讲:“医生面色不好看,是不是怕没事给人拉来,最后又救不了不好跟外面交代?”

谭胖望望小青年,讲:“救不了,不是还有你这个垫背的?”

小青年笑笑讲:“我想外头的长官不会把我这个不要命救他老婆的人当杀妻仇人的。”

谭胖听了说:“生死由命,究竟谁是他的杀妻仇人我想他比你我都更清楚。”

又说:“想不到是你救的人。”

小青年把孕妇的点滴开了,讲:“我看医生没想到的是我竟不是水手,跟你是同行,对吧?”

谭胖笑了笑,手下也没闲着,孕妇的肚皮冷的不行,也摸不出胎动,看看小医生,对方手一摊,表示没有听筒,谭胖问:“晓得是几个月了么?”

“应是7个月左右。”

“7个月?”谭胖眉头抖了抖,说:“那听不听都一样。”

“说的对。”

谭胖侧头望着孕妇,意识还不清楚,浮肿的脸,没有一点血色,谭胖叹了口气,窝在孕妇的耳朵根讲:“太太,我是医生,你现在要养小孩了,要跟我配合,你明白吗?”

孕妇本还半昏迷着,似是听到了谭医生的话,抿了下嘴唇,竟吃力的慢慢把两腿抬了起来。

旁边的小医生看了吃惊,把大布单垫进去,讲了句:“真是了不起!”

谭医生下意识的回答:“你不懂,做娘的,都是一样。”

一个接生下来,两个大男人都是满头汗,孕妇再拼命还是没气力的,晕了几次,谭胖人中掐到手酸,一边的小医生啪的一根银针扎下去,才使得女人幽幽转过来,谭医生气的骂:“有这一手干嘛不早拿出来?”

又说:“你懂针灸,催生的针法会不会?”

小医生摇摇头,讲:“我就是个船上混饭的,这一手还是因为船上老有人晕船,跟个赤脚郎中学的,我只会这一手了!”

谭胖听了胸闷,忽然又叫:“又发动了,快点帮忙!别让她再晕了!”

小孩子生下来,皱巴巴一团,热呼呼,紫咚咚,谭胖眼见着小医生用白布单裹了,忽然心里头就有点发酸,走上去,撩开来,又用棉纱布擦干净了婴儿的脸,轻轻包好,小医生见了叹了口气讲:“医生你真是好良心的。”

谭胖无奈的笑笑,讲:“你肯定还没结婚生子,你不懂。”

忽然小医生眼睛一呆,指着讲:“你看!”

两个大男人摒了气的看,又同时倒吸了一口气,那小婴儿芦柴棒样的手,竟然动了动,小皱皮的脸一歪,哑着嗓子呼了一声,谭胖高兴的叫起来:“竟然是活的!”

“真是不可思议!”

小医生极小心的抱着包裹出去,谭医生望着一边气若游丝的女人,帮她盖好被单,轻轻讲:“小人很好,你放心,先抱出去喂吃的了。”

女人明明沉睡着,谭胖却觉得她的面孔上瞬间明亮了些,就和,当年自己的妻子一样。

“医生,她怎么样了?”外边等着的男人眼睛红红的冲了进来,谭胖才要说什么,忽然捺见了薄被单当中猩红的一点,心头一紧,一把推了男人出去,嘴巴里急了喊小医生:“那个小罗!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