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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闻笛(45)

步虚词松了手,阑珊腾地跃起,羞愤交加,逃离了荷花池。阿织听音辨形势,悄悄挪开了一指,见步虚词默然坐于椅上。她蹲下身一块块收拾着碎片,极为小心,生怕弄出声响,但愿步虚词忽略她的存在。

步虚词从袖中掏出一支金笔,摁了一处机括,金笔转眼成了金笛,有管有孔。将金笛凑近嘴边,手指扣上了音孔,横笛吹奏出乐曲。清音一曲,抑住内心的烦躁。

这曲子,阿织极熟悉,因为是步虚词经常吹奏的那首“八声甘州”。笛曲幽咽,缓缓从他指间渗透而出,遍鸣荷花池,袅袅上天,注满云霄。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照,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阿织低声唱和,每闻楼主笛声,她都忍不住哼唱这些词句。曾是他一句一句教会她唱的,以后他一奏曲,她便伴唱。阿织明白这时他是不需要她伴唱的,但控制不住自己的歌喉。多年的训练和习惯,哪是一时就能改的?

一声声的笛音里,彷佛凋尽了眼前正艳的荷花,它们没有了灵气,因为生命尽皆陨落在那支金笛的孔音里。这夏末之景,抵不过笛音里初秋的萧冷。万物皆灰,物华终休。

高楼处,单凌波冷眼观看。荷花池的一幕幕尽皆收入她眼中,从作画到鸣笛。一丝感情也不牵动,这些年,她冷眼惯了。

凭楼处,阑珊顿住了脚步,望向这空茫的天。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少女低声的鸣唱,亦随笛声袅然入了晴空。一滴清泪滑下阑珊面庞,坠下了高楼。

渡云楼,摘星楼。

“二楼主,楼主带回的女子是冷月庄的人,乃现任沉香阁主。”一人跪地,一句句汇报。

单凌波唇边勾起笑意,手指卷了垂下的黑发,发丝在指间回旋。“真是无巧不成书!天意啊!”挥退了属下,她笑了一阵,渐渐有些悲凉。“父亲啊,女儿无能,这百年基业,只怕要毁于一旦了!当年,为什么您就不信我?”双手捂住了脸,只有双肩颤动,房内无声。

她的罪孽,父亲是知道的。她让他失望透了吧?从小到大从未打过她的父亲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渡云楼早晚要败在你手里!”那是父亲一时的气话,还是,他在预言?弥留之际的父亲将楼主之位传与步虚词,他一手提拔的年少有为的步虚词,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

碍于她如同公主般的地位,步虚词为渡云楼增设了从未有过的二楼主,她家族的血脉依然是尊贵的。地位虽尊贵,可她在他眼中呢?

他在父亲跟前聆听教诲,她在父亲身后笑着看他。年少时,他让着她,她总是可以为所欲为。她是公主,他不敢违逆她。那时,是多么快活啊!她人生最鲜明的色彩是那时候父亲还在世的年岁,父亲一去,她再无依靠。他亦不再是听命于她的属下,因为,他成了这里继任的主人!

他从她身边走过,在她面前,坐上了楼主的位子,所有人向他行礼,而不是向她!她茫然不知所措,跌落进了谷底,终于明白,她失去了所有。

他登上了巅峰,她走入了谷底。

父亲都舍弃了她,还有谁不会舍弃她?

罪孽的种子早已埋下,开花,终要结果……

她整理了妆容,出了摘星楼。

当站在阑珊面前时,她抬起了双眼,看着这个从中原而来的女子。

“姑娘,这是我们二楼主。”侍女在一旁提醒。

阑珊随意看了一眼,淡然的口气,“二楼主好。”

“你是冷月庄现任沉香阁主?”单凌波不在意她的冷淡。

阑珊轻轻点头。

“是步虚词掳你来的?”

阑珊心内有些诧异这个美丽女子的措辞,她竟直呼步虚词之名。然而没有兴趣去探究,阑珊答道:“难道还是我自愿来你们渡云楼?”

单凌波在一旁坐下了,笑了笑,漫不经心道:“冷月庄沉香阁主这么容易就被虏了来塞上,步虚词南下一趟竟这么大收获。”

“莫非二楼主不知晓你们步楼主的行为风格?不熟悉步楼主那些为人不齿的行径?”阑珊怫然不悦,冷语道。

“为人不齿……”单凌波轻笑,随声道:“阁主措辞当真贴切!”

阑珊瞧她一眼,并不知晓她此话的用意,隐约觉得这二楼主有些非同寻常。心内做了一番考虑,她微迟疑着,问单凌波道:“不知你们渡云楼远据塞上,与荆南的百医盟有何冤仇?”

单凌波避开了她询问的眼神,方才的随意霎时都被收起,神情有些奇异,猝然不语。似乎不愿提及,她神色骤冷。半晌,才道:“这是本楼的私事,不与阁主想干!”起身便道告辞。

突然,“砰”!桌上的茶杯被碰到了地上。阑珊捂住了心口处,脸色突然间苍白,额上也见了汗珠,萎顿地伏于案上。单凌波见状,收了脚步,甚是不解。阑珊浑然无力,从桌上滑倒地上,仿如玉山顷刻崩塌。单凌波由面前的场景记起某些往事,恍惚立于门旁,二者何其相似!

侍女忙上前询问,手忙脚乱。众皆不知何故,只想将阑珊扶起,却使她痛苦更增,一动便是撕心裂肺,却又无力开口。只见她额上冷汗涔涔,面色灰白全无血色,唇间轻颤,已然见血。

门砰地被踢开,白衣一晃已到阑珊跟前,推开了侍女。单凌波一看,正是步虚词,想是有人早去通报了,这便急急赶来。步虚词半抱起阑珊,搭上脉搏,便知又是噬心蛊发作,当下急忙真气过体为她减轻痛苦。不多时,步虚词额上也已见汗。噬心蛊每发作一次便是愈加厉害,度入体内的真气也须更加强劲,然而,如此下去,她终有一日无法承受能与噬心蛊相抗衡的外度力量,噬心蛊也好,他的真气也好,终将摧毁她的经脉。

点了阑珊昏睡穴,步虚词抱起她快步出了屋,直奔栖风楼。

栖风楼,药室。

步虚词将阑珊放到床上,五名大夫便立时围拢上来,察看阑珊病情。不一会儿,一名大夫将备好的药丸放入阑珊口中,助她咽下。

这五名大夫便是步虚词吩咐阿织寻回的楼中专用医者,负责者为齐大夫,五人被召于栖风楼药室研制解药。

见昏睡中的阑珊眉头稍展,步虚词才接过阿织递来的毛巾擦了把头上的汗水,他虚脱般坐于椅中,叫来了齐大夫。

“楼主,给她服下的是我们这几日为压制噬心蛊研制的止疼药丸,或可管半月。”

步虚词惊道:“半月?那半月后呢?继续服用?”

齐大夫摇头,叹道:“只能服用一次,第二次便对噬心蛊无效。”

“那半月后怎么办?”步虚词立即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