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可怜的人，那我当一会儿替身也好。“好呀，”我坐在他对面，双手托腮，做出欣赏姿势，“你唱。”
他真的要唱了。没有配乐，只有清唱。这时正是落日西下，染成一院的金黄。他款款从座位上起来。素手一抬，身上的简朴青衫就成了霓裳。双眉轻蹙，他的身姿就像被薄命红颜的魂魄附身。清声一啭，流云不行，五月的蝴蝶不飞，一树梧桐枝叶都在颤抖。在夕阳里听着听着，好像被美人这样思念着的是我。
可是他不是唱给我的。
良久，他才醒悟过来：“我……我造次了。”
轮到我手足无措：“哥哥唱得很好，请用茶吧。”
“我想，要告辞了。”他说着向我一施礼，“请转告镜姑姑，失敬了。”
说着他便匆匆离了院子。我追出去，刚一踏出院子，街道的格局瞬间巨变，重新是我熟悉的山居环境。云怜的踪迹消失无处可寻。一转身，我看见镜之正从山上下来。
“他走了。”我向镜之说。
但镜之听了并不意外：“他会再来的。进屋去吧。”
第二天，云怜果然又来了。他看上去比昨天又憔悴了一些，甚至又消瘦了一些。这次镜之让我把他带到自己的卧室来。镜之穿着锦袍卧在躺椅上，玩弄着手上新戴的两三寸珐琅指甲。云怜就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昨天见到邢三公子了？”她问。
云怜点了点头：“昨晚，别人家的堂会上。”
“他怎么看？”镜之似乎饶有兴趣地问。但云怜沉默不语，仿佛不愿意提及此事似的。
“你想要什么？”镜之换了个问题。
“让我……忘了他吧。”
“让小如告诉你吧。”镜之看了一眼我，我知道她要说什么，“这个小女孩子，她甚至忘了自己的母亲是谁，可是梦里的记忆还是在的，更何况你还有这样的嗓子。”她说着身体从躺椅上坐起来，向云怜伸出手，指甲尖触目惊心地在他的喉结上划过。我真担心云怜的脖子就这么被镜之的珐琅指甲刺穿了。“你觉得这会改变你的命运么？”
云怜却没有因为镜之的举动而害怕，“果然是不行的呢。请给我镜子吧。”
“镜子我会给你。”镜之说。我有话要说，但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是的，我都梦到了。”云怜说，“关于镜子的用途以及……我的命运。”
镜之将小圆茶桌上一寸见方的锦盒打开，珐琅指甲熟稔地挑出一条银链子，链子的一端，是一只西洋怀表。
“和我梦见的一样。”云怜苦笑着。镜之将怀表打开，盖子的里面镶嵌着一面银镜，直径大约一寸。“交给你了。”她说。
云怜将它从镜之手里接过来。
“报酬什么的，就算了。”镜之说着将空锦盒重新合上。
云怜走后，镜之好奇地看着我：“你知道那镜子的用处？”
我不知道。但在镜之身边这么久，看着她将镜子一面面给出去，我已经渐渐地悟出它能给持镜人带来厄运的道理。
“有那面镜子在，他会很高兴的。”镜之说着将手上的珐琅指甲一个个拆下，在小桌排成辐条形，“你知道什么时候人会梦见自己的命运么？”还没等我回答，她就说，“就是命轮不再转动的时候。”说完她向我笑了一下。
我想起我的梦来。“刚才你还说我……”
我皱眉，被她看见了。“小如，你的梦和他的不一样。你的道路是向前延伸的。而他快要死了。一个人死之前想快活一些，就满足他吧。”
真是谬论。“说什么呢！寻求快活……这只会让濒死的人速死吧！”
“谁知道呢。”镜之将脱下的珐琅指甲放回首饰盒子，“认定道路只有这么一条的人，是他自己。”
我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只能闷闷在床沿坐着。镜之便过来和我并肩坐下，半开玩笑地说：“自古嫦娥爱少年，不要说你，我这个老太婆看见他也心动呢。”
“我才没心动呢，只是看着他可怜……”我鼻子有些酸酸的。镜之被我着急的样子逗得笑了。她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接下来就看他会不会将镜子还回来了。”
“真的？”
“只要是他自己选择这么做。”
半晌沉默。我枕在镜之的裙上，她抚摸着我的头发。
“镜姑姑。”“怎么了？”她的声音里有淡淡笑意。
“他为什么对邢三公子那么执着呢？”这是困惑我两天的问题，现在终于问了出来。
镜之没有出声，但她依然抚摸着我的头发。
“感觉……就像他唱的女孩子似的，思念着那个人。”我又说。
镜之的动作停了。“姑姑？”
我感到她的呼吸近了，温暖的气流触到我耳朵。
“小如，”她在我耳畔低语，“快长大吧。”
诶？我坐起来和她对视着。
快长大吧。
镜之的神色有一抹淡淡的悲哀。
05·捕风之事
我梦见面前有一面巨大的镜子。
天是白色的，地是白色的，并不觉得干净，只是觉得乏味。而镜子就这样立在地面上，向左、向右、向上无限延展开去。我的手贴在冰冷的镜面上，望向镜中的世界，如同望向彼岸一般。
——一切都是此岸的映照，一切都是碰不到的世界。
镜之在我身后对说，身上的黑色曲裾爬满银灰色蟹爪菊花纹。镜中，她的映像的目光微微低垂，仿佛穿过镜面凝视着镜外的我。
但这不过是幻觉而已，是我的世界的投射。事实，应该是她本人凝视着我的映像吧。
——喜欢么？讨厌么？
虽然有这一大面镜子在，空间仿佛一下扩展出一倍。但在心中其实是凭空增加了一道障碍吧。我想。
——不是呢，小如。即便这面镜子不在……
镜之双袖一振，那面巨镜便消失，露出的是一片纯黑。我想迈出步子，却发现那黑色是万丈虚空，赶忙退后了几步。
即使这面镜子不在，也依然是尽头，么。
——将世界用幻觉的方式扩展一倍，只不过是遏止对尽头的恐惧罢了。就像小孩子想要穿到镜子那面的世界一样，人类都相信着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你是说……转生、来世……之类的？
我转身抬头望向她，镜之的两道细眉淡淡地微笑着。
——都是还不明白什么是镜子的小孩呢，人类。
说完她笑着走过我身边，继续向前，向黑色的深渊迈出步子。
姑姑，回来！
我伸出手去，但她却并没有停留的意思，终于消隐了，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镜之！
茫茫的黑暗中没有一点回响。
我也连忙向前迈步，想追上去。却发现另一面镜子开始在我前方凝结，拦住我的去路。我捶打这面刚成型的镜子，但它却异常牢靠，从中又映出影响来。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