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镜与梦魇与最后的小如(73)

又一年过去,我向老婆婆告辞,独自出了门。那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是我的十五岁生日。

离开尼姑庵,到另外一个小镇,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和往年的除夕一样。店铺都关了门,没有人做生意。

我就沿着这样的街道,穿过市区,穿过城门,变成了土路,再穿过郊区,碰见车就搭车,碰见牛就搭牛,一路走到天黑,又到了另一个城镇。

我走不动了。好累。

接下来是遵照镜之的叮嘱,领取我的成年礼物。我将那枚戒指摘了下来。

轰隆隆……

我看见在街道一侧不远处的空地上竖起了一座新的宅院。虽不似镜之的山居那样宽广,但也足以容身。

我走了进去。

里面……空空荡荡的。没有她的身影。

这是我的宅院。

我关上了门。

我苦苦思索镜之为何迟迟不肯飞升的缘故。倘若镜之真的愿意飞升,那么完全可以直接将镜子交给哪一位小如了事。可是她并没有那么做。

或许因为心里还有牵绊。

镜之究竟在等待什么呢,一千年,那么久,长的似乎足以约等于永恒了。

如果选择轮回,那就存在与思念的人再度相遇的可能。但是轮回这件事,从前那个穿着紫衣的镜之在梦境里对我说了。彼岸,转世,天堂……种种说法证据不足。人只是孩子,不知道镜子的含义,将自己制造的镜子里对此岸的映像当作了彼岸,制造出轮回转世等等东西……

而如果轮回转世真的是镜花水月一般虚妄,那怎么解释我见到的那么多鬼魂,以及镜之的祈祷?那些景象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我的幻觉?

而且那个对着孔明灯祈愿的镜之,和先前梦中所见的、铁石心肠的镜之如此不同……她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改变的?

且先不说轮回转世的事情,来看看镜之交给我的那个问题:寂灭与轮回,究竟要选择哪一个呢。

她最后说,她会在寂灭中等我。但倘若真的归于寂灭,灵魂,肉体,应该都不复存在了吧。她如何能在寂灭中等待我,再和我相遇呢?

如果说她愿意和我相遇,那为何要将那面镜子从自己身体里取出来,自己不得不飞散开去呢?

也许她这么说,只是为了让我选择寂灭而非轮回吧。永恒的涅槃寂静究竟有什么乐趣,我不懂。

天人享受着无限的时间与空间,镜之这么和我说。

但镜之却不得不拘束在宅院的时间之流里,不能跨出去,这又是为什么呢。而且镜之也说过,我的生命理应向前无限延展,而非拘束在小小的庭院里……

岂有身为天人反而受到拘束,并非天人却可以获得无限的道理?

镜之这两种说法,不是自相矛盾了么?

也许天人有天人的世界吧,就像我曾经在镜中看见阿修罗的世界。可是,天人的世界,又和宅院联通的,属于人的其他世界,有什么分别?

而且,我并没有天人存在的证据……除了镜之。

那么姑且认为镜之是天人吧……镜之为什么如此的悲伤?

以前我也看过她的眼泪。这么看来,“不乐本座”绝非天人五衰的最后一个征兆。

但是镜之又似乎并没有失去欢乐。当她将镜子交给我,她重新又回到了欢乐里去,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得到。

失去了欢乐,又没有失去欢乐。这又是一个矛盾的说法。

究竟镜之所谓的“天人五衰”,和我所听说的“天人五衰”,是不是一件事呢?

我不懂。

我不懂的事情好多。

就和所有的镜一样。

那面一尺五寸的镜,以及一整套大小不一的镜……究竟从何而来?镜之说过,那位英俊的大叔是位优秀的匠人。

可是,那位优秀的匠人毕竟是凡人,也有生老病死,镜之每一次需要修缮自己的宝物都要找到他。一千年了,镜之不停地请他做活。他的人生究竟是和镜之一样停滞在这一世呢,还是说镜之在不停地利用千年院来改写他的人生?

镜之给出镜子,干预了别人命运的流向,那么,他们被干预以前本该流向的人生又是什么样子?是根本不存在,还是被抹杀了去?

想到这些,头好痛。

现在镜之将新的宅院与镜一同交到我手里,是想让我自己穷尽这些问题,还是……

镜之她自己想清楚过这些问题吗?

无限。

无限的时间与空间。

从过去到未来,从南到北。全部都被她摆放在我的面前。

似乎这样一来,我就和她一样获得了一切。

但她又清楚地说过:在这个宅院里我们能做的很有限。

无限究竟是怎么来的?

只要将桌上的两面镜子相对,就可以映照出无限的空间。但倘若身在镜外,看见的仍不过是一张桌面那样狭窄的空间罢了。

镜之摆放在我面前的无限,是否也是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

我走在这座新为我而设立的临街房子里,忽然发现我可以依我所愿改变它的布局。这时我才想起来,我从未穷尽过镜之的宅院。镜之的宅院……或许只是幻象。

我走向卧室,里面有床,有五斗橱。和镜之的一模一样,可是现在属于我了。

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我……我如何能控制得了,这样的一个空间。

我有些害怕了。

拉开五斗橱的抽屉,里面是一面横径九寸的镜子。

再拉开另一个抽屉,里面还是如此。

再拉开。

再拉开。

如果同时拉开呢?

我将他们全部合上,再拉开第一个抽屉和第五个抽屉。却发现横径九寸的镜子,里面各有一面。

如此便可以进行复制么?那何必再请教那位匠人呢?

对了,这面镜是拿不出来的,即便如此复制也没有什么意义。

我伸手到第一个抽屉的那面镜里……

拿出了一尾活蹦乱跳的草鱼。和镜之那次一样。

好奇怪。

有鱼么?

那么这处居所应该是有池子的。

我沿着回廊走向后院,果然那里有一方池水。虽然不及镜之的鱼池宽广,但也可以种上两朵荷花。

等等。

这处居所刚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像是大到能带有后院有鱼池的样子么?

似乎……不是。它临着街,根本不是宅院模样。

难道说是因为我想拿出鱼,才从镜中拿出了鱼,而因为我想到应该有鱼池,才有了鱼池吗?

说起来镜之曾经要我拿出一面镜,而我竟然奇迹般地拿出了……难道也是这样的道理吗?

万事万物的产生,到了这个居所里,究竟孰先孰后?

我又是足足花了一年时间才习惯这奇怪的宅院。

太多的事情不可解,它让我好茫然。

这一年里,我开始像镜之一样享受着精雕细琢的生活,我的身体也被固定了下来,不仅身高没有变化,而且……整整一年月事都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