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镜与梦魇与最后的小如(66)

“稍等。”

是镜之的声音,和以前一样。

吱嘎一声门自己开了。她正坐在梳妆台前面,手握一把半月形的剔犀梳子,打理着自己的长发。看来门又是用什么奇怪的“术”闩起来的吧。

“镜之,我……”

我站在门口,不敢走近,想告诉她做梦的事,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来帮我梳头吧,小如。”她说。

我离开了门口走到她身边,接过她手里的梳子。镜之的长发真美。乌黑,笔直,泛着幽蓝的光泽。

“怎么了,小如?”镜中映出的她用眼睛询问我。

“我是不是睡了一整天?”

我这么问她。

“你不是刚起么?”我看见她在梳妆镜里笑了,“才睡了一小会儿。头还痛么?”

果然都是梦。她忽然从妆奁里拿出一枚银戒指来,举在我眼前:

“这个送给小如。”

哎?我将梳子放在左手,右手接了过来。小小的一枚,刻花处已经黑了,似乎很有历史。“戴上吧。”她说。

我便戴在了手上。这是我第一次戴戒指,感觉很不习惯。“喜欢么?”她微笑着问。

这个问题好熟悉。梦中她似乎也这么问过我,用差不多的语调与表情。我点了点头。她似乎很高兴,说:

“小如明年就要十四岁了,再过一年,就是十五岁了。等到小如十五岁,就将它摘下来。这是小如成人的礼物。”

我疑惑地看着她,她却只是微微笑着。

“那么远的事情,忘了怎么办,还是到时候镜之提醒我。”我重新拿起了半月形的梳子,注视着镜之的长发从梳齿间流畅地滑过。忽然,我“呵”地叫了一声。

这是……白发?

一根白发赫然出现在梳齿的缝中。

“怎么了?”镜之问我,似乎很关切。

“白头发。”我皱着眉说。镜之看上去那么年轻,怎么会……

“拔下来我看看。”她说,语声依然很平静。

我便将那根头发细心地挑了出来,却不敢用力拔,生怕弄疼了镜之。“没事的。”她说。

拔下来了。我递到镜之的眼前。下半段到发梢的还是黑的,但发根以上两寸已经雪白。

“怎么办,镜之?”我很担忧地看着镜中的她。还是那么美丽,一点也不见衰老。怎么会这样……

她笑了:“不要紧。”说完,打开妆奁,将簪花一一戴上,站起身来:“不用担心。今天你一个人好好待在院子里。一会儿上次的老婆婆会来回访,要好好招待她。”

“那镜之呢?”我心中不知怎的,很不安。

“镜之有些事情要出门去办。”她说着提起桌上早就用包袱布裹好的一只盒子。

“这就出门?早饭呢?”

“我回来再吃。”她说着便出门去了。

镜之就这么走了。只留下我一人在她的卧室。心绪纷乱,我倒在她的床上,抚摩着龙须席的细致纹理。

好累。

昨晚梦里的事情还很清晰地在我脑海里一帧帧放映着。镜之和我。难道是我对她有如此罪恶的想法……我心里好不安。如果她知道我这么想,一定会很为难吧。我怎能继续和她生活下去呢,或许连交谈也不能。

怎么办呢。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那只是梦啊,是不真实的事情。

没有食欲。饮茶吧。碧绿的茶叶在黑陶茶碗里慢慢舒展开。香气渐渐飘了出来。

门响了。

我放下茶碗去开门。老婆婆一身尼姑装扮,慈爱地对我笑着。只有她一个人。我忙迎她进来。

“小如的戒指真漂亮。”老婆婆称赞了一声,“才过去没有多久,小如又变了不少呢。”

我心中很忐忑不安,揣度着老婆婆口中的“变”的意思。我不知该引她去哪里,想了想,还是带着她到了我自己的卧室去。“镜之出门了。”我说。

“我猜到了。没关系,我们一起等她回来。”老婆婆说。

又为老婆婆献上一盏茶。她称赞了一句,我却不知该怎么回答。

沉默。

究竟要不要问一问呢……多难为情。“老婆婆。”我鼓足勇气开了口。

“怎么了,小如?”她笑着看着我,脸上的皱纹让那笑容更加温暖人心。我却不知该怎么说了,赶忙换了话题:“今天早上,我……我为镜之梳了头发。”

唉,这算是什么话题。

出乎我的意料,老婆婆似乎并不认为我生拉硬扯的这个话题很无聊,相反,她还是笑吟吟地问:“然后呢?”

“我……我拔了一根白头发给她看。”我尴尬地说。

老婆婆听了,闭目养了一阵神,之后说:“小如。”

“嗯?”我问。

“今天还有什么特别的事?”

如果还有什么事,或许就是昨夜的梦了吧。但我还是不想提这件事。我犹豫了。

“再小的事也可以。”老婆婆说,仿佛眼下有非常严重的事要发生一般。

这气氛让我也有些不安。

“她没有吃早饭。”我说。这也算么?不过镜之以前一向是要用早饭的,不管是我来做,还是她来做。

“她平素很喜欢的吧,你的早饭。”老婆婆似乎是在问我,但完全不是问的语气,似乎她本来就知道似的。

何止是喜欢。几乎每顿饭都要逼着我去做。

“镜之身上要有什么事发生么?”我担忧地问她。

“也许是我多虑了。”老婆婆笑了。

久久的沉默。

我端起茶碗正要饮,忽然听老婆婆道:“如果哪天小如一个人了,能照顾好自己么?”

我一惊。开玩笑吧,镜之她明明以前说过要一直和我一起的……

“‘天人五衰’,”老婆婆忽然说,“小如听说过吗?”

天人五衰,那不是说天人的么?天人怎么会存在呢。

等等,镜之似乎以前说过,天人确实是有的。我不由得忧心起来。

“衣裳垢腻,头上花萎,身体臭秽,腋下汗出,不乐本座。”老婆婆说着,“镜之她虽然没有生在天界,但她的修为也算得上半个天人了。听你说她的那个样子,恐怕……”

我快要捧不住手里的茶碗了,头脑有点眩晕。

“倘若寿数尽了,她不免又要堕入轮回之苦。”老婆婆叹了一声,“多可惜。上次看她气色还很好,怎么忽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一定是我害的。

我……头好痛。

“小如?小如你不要紧吧?”老婆婆注意到我的异状,“我也只是忽然联想到。也许镜之只是累了,才长了白头发……”

不对。或许她真的要走了。她还提前送了成年的生日礼物给我。

为什么我刚才放了她走呢?

如果……如果她再也不回来怎么办?

如果她死在外面了怎么办?

梦。盛装的我。燃烧的红烛。回眸一笑的镜之。飞散的一地桃花瓣。

不要……我不要这个样子。镜之……我错了,请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