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奇妙了。我刚将印章放好，叩门声又响了起来。
不对。我忽然想起刚才的经历。刚才的男人说：“十年前也是一位龙女大人开的门。”后来的老者又说：“十年前龙女就比他大几岁，你认错人了。”
这么看来……真正的小如另有其人？我想起我失去的记忆。对，起先我不是小如，我失过一次忆才成为小如。
我想，我只是补了某人的缺而已。镜姑姑十年前的小如死后，她又寻找到我，让我成为小如。在此之前是否还有小如？以前的小如是什么样的呢？镜之抄下《月出》送给她，后来又将《月出》教给我……
十年以前，现在的镜之看上去也就是二十多岁，十年前也就是个少女……和那个小如差不多大。或许是很好的朋友吧，也许是姐妹。可怜的镜之，她的好姐妹为什么死去了呢。
等等，这不可能。在外人的眼里，她们是观音与龙女。镜之那时并不是少女模样，那么，只可能是镜之她根本没有变老。她年复一年独居深山之中，住在与无限的时空相连的庭院，给出镜子，再通过观察他们的人生获得一点乐趣。至少在我认识她的这一年里，她似乎都在做这样的事情。即便知道那些人会因为镜子而遭遇灾难，她也仍然把镜子给出去，然后观察。就好像在做着某种游戏。而且，她几乎不曾对任何访客露出真诚的微笑。只是对我。不，应该说只是对“小如”。
我只是在补某人的缺。就是这样而已吗。
但又好像不止这样。
我想起梦中桃花林里镜之脚边的少女尸体。那少女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她为什么又死去了？
梦里我虽没有看见那女孩的脸，但确实是位少女，十六七岁的样子。
那少女大概就是“龙女”，如果死时如此年轻，那她差不多是十年前死去的。为什么镜之过了那么久才把我买回去补她的缺？
不，我前面都想错了。我并不是某一个人的替代品，因为我根本不是唯一的“小如”。牙婆说过“她半个月前刚弄死我送去的一小姑娘”。她大约也是用去做“小如”的。在我之前不久就又死了一个小如……所以她才来找到我的吗？
我想起梦里镜之埋葬那少女时唱的歌：“一切——有——为——法——如梦——幻——……”
这是……《金刚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刚经》的最后一页上明白这么写着。如，如，如。所有的形象都是假象，所有的存在都是一瞬间……这大概就是小如的意思吧？
这是……在说我吗？
我的泪水突然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我已经不记得在我是小如以前是谁，而在此以后，又将是谁？死吗？一具尸体吗？为什么小如一个个都死在花一样的年纪里，但镜之却永远年轻呢。
我不甘心。
但越接近事情的真相我越好奇。我要找到她所有有关小如的字迹……突然我碰翻了书架上的一个大黑陶罐子，“啪”地打碎在地，碎片飞溅开来。这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陶罐？慌乱之中，我手忙脚乱伸手去捡那些碎片，不想，竟因那罐里掉出来的东西大吃一惊！
一罐女孩的买卖契据！
有写在纸上的，有写在绢帛上的，有写在木牍上的，因为年代久远，许多文字已经磨灭不清，而辨认的出的那些日期前后相差竟然达到数百年！
镜之她……究竟是什么人？
就在我正震惊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镜之的声音：
“小如？”
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我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她。我转过身，看见她正在站在我卧房的门口。无疑，她已经看到了那一地的碎片。
“碎了么？不怪你，”她微笑着，“那是我放在那里的。手受伤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你究竟……是什么人？小如什么的，又是怎么回事？”我终于一指墙上的画，向她问了出来。
这是逼问的语气么？我刚出口便陷入后悔之中。我有什么权利问这些话呢，我是她出钱买回来的，不，简直是她救回来的。她待我亲善如姐妹，如母女，还冒着危险救我……可我却这样问。
“今天有人来过了吧？”她微笑着问，“虽然我很不希望你开门，但你还是开了门了。”说着，她看了一眼院子里，继续说着，“你很疑惑吧。平时如若不是有客人来的日子，是听不到叩门声的，但这次却响个不停。这是我想应该让你知道了，‘小如’的事。
“在那个时空，那扇门外，他们已经这么敲门许多年了。天天都来，等‘龙女’开门，等‘观音’出来见他们。十年以前那里闹了严重的饥荒。那时我这里的一位姑娘十分不忍，便将几穗‘清肠稻’交给了他们。
“‘清肠稻’这东西，吃一粒可以数年不饥。这个地区的人因此得救了。所以他们每天都会有人来叩门，到今天已经十年。”
“十年……吗。”
“本来对我们而言是很小的事情，但他们记得太清。为了清静，我将那里到这里的旧入口废弃了，就是他们一直敲的门。
“我想让你知道‘小如’是什么。‘小如’不止一个。你，还有之前的许多女孩，都被我起名叫做‘小如’。那位他们口中的‘龙女’，名字也是‘小如’。那些对过去的小如还有记忆的人们，一些不在人世，一些无处可寻，只剩下这些当初的饥民，还始终记得那个把‘清肠稻’交给他们的龙女。我重新将那扇旧门打开。所以你今天听到了敲门声。
“我是镜之，修道的人，不是什么神仙也不是什么菩萨，只不过住在一个特别的屋子，活的比常人长一些罢了。而小如是我为你们起的名字，因为这是我知道的最好的名字了。”
果然。“那，我的记忆呢？为什么没有了？！”
沉香在炉子里烧焦了，散发出浓烈的香气，有些呛人。我咳嗽着，不知是因为烟气还是因为激动。
“是我做的。是我把它抹杀掉了。是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了。”镜之将左手按在胸前，苦笑了一下，“这是我亲手做的。”
“你……”我颤抖了，“所有的小如都是这样吗？”我指着一地散乱的买卖契据，问她。
“是的。”镜之的目光虽然有些惆怅，但语调依旧很平静，“而且再也回不来了，那些记忆。抱歉现在才让你知道这些。”
号外02·清肠稻
我是镜之。
我不愿意继续向小如隐瞒下去。从前，我会向她们说：因为你失去了记忆才流落到这里，现在以后不用怕了，即便没有了记忆，姑姑依然会好好地待你的……
但小如在牙婆那里的记忆因为梦而留了下来，这过去常用的谎言再也无法圆上。虽然如此，还是让她自己知道的好。因此我才想起了一件至今没有解决的旧事——清肠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