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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洛艺人抄(GL)(83)

“看来,你是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说了这话,他便再次沉默,仿佛在等待崔夜雪的回答。但崔夜雪听了他的话,既没有好奇,更没有说话的心思。

而见了她的木然无应,沈未济也没有什么失落的情绪,道:“你被送回来的时候,还在梦里念叨‘信’……”话还没说完,他便又开始咳嗽,丝帕立刻捂上口唇,不一会儿就浸染得殷红。

看着现在的沈未济,又想起之前见到的沈未济,崔夜雪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预感:这个人似乎也时日无多了。

似乎他也在一直渴求着赵愁城,不,花忆容的躯壳。但赵愁城已经死了许多时日,恐怕那具躯壳已经朽坏不堪使用了。更何况,崔夜雪早将返魂之术忘记了大半。这么看来,他也是非死不可了。

崔夜雪想起赵愁城生前曾经抱病企划如何不打草惊蛇地弹劾扬州侯,带出州侯背后的江南沈家。现在,在他身后,这个让他挂怀的沈未济也已经命不久矣。同样的年少有为,未及白首便同归黄土,也不得不说是一对生死冤家。

尘世纷纷,纠缠到头,同归一死。

沈未济的咳嗽终于止住,他抬起头,目光里带着仿佛洞晓人世的平静。他微微揩了揩唇边的血,泰然道:“赵愁城的事,你似乎是知道了。”

崔夜雪忽然微笑了。

沈未济也跟着微笑,道:

“信的事情,当初我人也在洛阳。为了隐藏行踪,就加了扬州驿的封泥。事实上,我是与你同一天出发,赶到扬州,也不过比你早了两个时辰。”

原来是这样。不过知道这些,对此时的崔夜雪也没什么意义了。

“如果赵愁城那时能在朝中说得上话,”沈未济闭上眼睛,仿佛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都很吃力,“他大概是会查到我在洛阳的住处的。可惜,那个时节,他的境遇不好。他一定是知道的,但还是什么也做不了。真是遗憾呢。”

崔夜雪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这是个有意思的人。可惜。真想和他多见几次面。虽然样貌和忆容一模一样,感觉却……”

沈未济突然闭了嘴,紧接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刚一咳嗽,一口血便从苍白的口唇间涌出,连忙用丝帕掩住。伴随着咳嗽,他的身体震颤得一次比一次剧烈,连沉重的紫檀木轮椅也晃动了,连带着膝头的琴也开始滑动。血从丝帕里渗出来,顺着他的指缝,在手背上流成嫣红的丝线,滴在他膝头的琴弦上。

崔夜雪眉心紧锁。

那张琴从他膝头滑落,跌在地上,铿的一声,迸成一地碎片。终于。

“……可惜。”

沈未济看着一地碎琴,又道出这两个字。

崔夜雪站在一旁,持续凝视着眼前的这个病人。

宝琴摔毁的声音引来了园外不少人。先是两个老妈,之后几个家丁被老妈指挥着去城中找医生诊视,丫鬟小厮都面带忧色。只消一盏茶工夫,原本静悄悄的花园子里就挤满了男男女女。有端热水的,有送煎药的,有递毛巾的,有捧痰盂的,不亦乐乎。角落里,一个还梳着抓鬏儿的小丫鬟偷偷问边上的大丫鬟:公子吐血吐成这样,还有救吗?刚问出口,就被捂了嘴,带出园子去了。

有人主张要将沈移到卧房先安置着。有人反驳,说病人不该擅意搬动。有人责问这次是谁没尽到看护的责任。有人劝沈今后不要再费心弹琴了,要为众人着想。……

乱成一团。

自从这伙人喧闹起来,沈未济便仿佛木偶般受着他们摆弄,口中一言不发,眼睛却一刻都不曾离开园子里那些本不该开的牡丹,仿佛另有心事。

此时的崔夜雪,就是这园子里唯一一个身置事外的人。她依旧垂手站立在边上,看着园中的景况,猜测这个病人的心思。拥有如此大的家业,如此大的隐形权利,以及一班忠心耿耿的仆从,死而无怨的下属。这时的他,心里会想着什么呢?

突然,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崔夜雪的思绪:

“崔姑娘!公子过去待你可谓是恩重如山,现在你怎么隔岸观火?”

崔夜雪猛地回头,只见一个十四岁上下的书童正站在廊下,两眼灼灼地燃着怒气,义愤填膺地看着她。大概是看见她事不关己似的站在那里,书童血气方刚,实在忍耐不住,便趁着这一片乱的当口,不顾府中禁令,向崔夜雪责骂了一句。

“你说……什么?”崔夜雪茫然地问。

“以前萧姑娘,还有新来的林姑娘,都是过去与少爷有家仇,被公子的行为所激,尚且为公子数赴死地。你却是一直受公子恩的,竟然如此忘恩负义!”

崔夜雪遭到这样没头没绪的指责,刚想反驳,忽然有些心虚。倘若真如这书童所说,不仅之前沈未济的话能够明白,自己为何在沈家如此不受待见,似乎也能明白了。

她转过头看沈未济,只见沈未济依旧看着园子里灼灼的牡丹,似乎并没听见那书童的话。

打定主意,她一个箭步冲到廊下那书童的面前,抓起他的手腕。书童没料到她会如此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反而吓了一跳。

“借一步说话。”

崔夜雪紧紧地盯着那书童的眼睛。

倾诉·崔夜雪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啊,刷新了停更记录……不过,你不觉得,这个发表时间很有杯具感么?瘦西湖五亭桥,夕照满湖的时候。桥上人不多,第四个亭子的围栏那里,并坐着两个女人的剪影。

“那个书童叫做阿澄,”——崔夜雪说着,转身向后望着桥下的一片烂金的湖水,眼睛里映着湖光,脸上没有笑容——“他说我的确是清河崔氏。”

一阵晚风吹过,湖面上破败的荷叶哗啦啦地响。

“我本来自己也只是猜测,并没想到自己家果然有那么高的门第。他说……我的家仇,是因为江南沈家的协助,才得以了结的。真的是很深的家仇……对不起,我不能说。”

她将头转回来,低着头。眼睛里的湖光消失了,转而变得躲躲闪闪,似乎是夕照太强烈的关系。

在她边上并肩而坐的,依然是前日在瘦西湖所见的那个女子。女子的斗笠黑纱依旧,不过换了一身黑衣,更显得年长莫测。“这没有关系。”她说着,交叠于膝头的两只手忽然松开,右手一移,就叠在了崔夜雪的左手上。

这个细微的动作里透出的安慰之意,让崔夜雪凄凉的心感到了一点微薄的暖意。善意的触碰,不需要她的拒绝。崔夜雪感激地瞥了那女子一眼,但那女子依旧是黑纱遮面,看不见表情。崔夜雪只好重新垂下目光,讲着自己的事:

“在那之后,我便一直为着江南沈家做事。也就是那个时候,渐渐获得了信任,接触到了沈家的核心,也就知道了沈家的当家人先天有不治之症的事。

“本来,以他的才能,多活些时日,不管对谁,都是极好的。——简直太有才华了。他曾经有个仇人,恨他恨到要杀死他——姓林——才仅仅过去一两个月,她就被那个当家人完全改变。至于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不过,这样的人,似乎有很多。——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只可惜,太虚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