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枕上欢(44)

两条妇人的腿光光的,颓然垂在床沿。

——你……是个好孩子。

芸香不说话。毛巾把子在热水里浸了一浸,随后两手交叉一拧。

热水哗啦啦自毛巾流淌到盆中。

第 31 章

乘凤和这一年的秋天一起走了。在那以后,偌大一个家顿时群龙无首。五娘忽然也没了和丫鬟鸾凤颠倒的心思,转而拈起多年不做的针线活收拾起来,再也没人说让她走的事。

李府里充斥着关于三娘的流言蜚语。说她的礼佛不过是幌子,说她准备带着家产改嫁。丫鬟们三三两两聚在空荡荡的花架下,耳语着三娘与尼姑在佛前欢会的情状,字字如真。这个时候,三娘就跪在只隔了一道墙的屋子里拈香礼佛。既不出门,也不与别人作一声辩解——连女儿的事也不再理会。

墙角枯萎的芭蕉叶上,滴滴答答了半个月的冷雨。

——想什么呢。想让配鸾招个赘进来?

五娘放下手里捧着的绣花绷子,笑问正在卧榻上发呆的芸香。

芸香转了个身侧躺着。

这女人在逗自己说话,芸香知道。但却不知道该答她什么。

配鸾的招赘已经没有希望了。之前那几家等着入赘的都说李府的房子是凶宅,不愿来了。说白了还是因为老爷死了的关系——谁能不势利呢。

日子一天天变短,夜多昼少,霪雨霏霏,本来一年到头都散不尽梅雨潮气的老宅更加阴冷。这样的季节,连说话也像桌上的茶,还没倒出来就已经凉了。

独有五娘喜欢这样不厌其烦地惹她说话。“想什么呢”这四个字她一天能问上几十遍。想什么呢?芸香也在问自己。配鸾是她不敢想,三娘是她不忍想,至于自己过去的家人……想也无益。

五娘又在低下头绣花。绷子上,针底下,一只花猫儿正扑着蝴蝶——原来五娘也有一手好针指,只是,绣这个做什么呢。既不能做衣服上的花样儿,也不能做鞋,用作扇面吧,季节也已经过了。

大概也只是打发时间了。

忽地,五娘仿佛无心地说了一句:等配鸾招个赘进来,这家里也算是有男人了。

停了一会儿,又半自言自语道:老爷一番心血算是白费了。读什么书,读得心比天高。读书就那么好?那我也读读。——芸香,依你看,我得读个什么好?

芸香:《道德经》。

听见芸香突然回答,五娘先是一愣,随后心中暗喜,忍不住扑哧笑了:那书有什么好读的?

芸香又懒懒地翻了个身:缺什么读什么。

五娘脸上的笑容蓦地消失了。

五娘:我……是不是特缺德?

芸香没答。五娘就搁下绷子,正欲说什么,院子外面突然乱作一团。五娘刚站起身要去查看,帘子就哗啦一响,一个老妈子面如土色地冲进来:

——小丫鬟跳井了!

冬日的天光舞动,倏忽而逝。芸香在黝黑的井边往井里看。井水映出女性的脸——不是别人的,正是芸香自己的。

晃。

一起晃着的还有四周是男男女女的喧哗,渐渐散开。石子拼缀的地面上水迹早已干涸。芸香的喉咙里突然一阵干渴,如噎的干呕感。

井台上是石子划下的字:“芸香芸香芸香芸香……”

字还在,写字的人却已经不在这儿了。斜着的稚嫩字体渐渐模糊。一同模糊的还有背后一个小丫鬟的抽噎声:我、我想让她打点水也、也无所谓的,谁知……

芸香似听非听,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仿佛还留在那儿,指尖滑过少女手心的柔软触觉。抬起手,指尖就忍不住痉挛——身体的记忆还在,“芸香”和“蕙香”。

“死”这种事情,好像已经渐渐习惯了。

但是……

——傻姑娘。

芸香只说了这么一句,泪就忍不住淌下。

丫鬟还在断断续续:她说、她说对不起姐姐,不是故意骗姐姐……她还总说怎么办我又骗了姐姐。我已、已经注意到她不太对的……都是我的错……

芸香勉强支持着摸回房里,只看见五娘还在交椅上,强端着一副气定神闲的派头闭目养神。麝香正给她捏肩,看见芸香进来,就低头说:她回来了。

五娘回头看见芸香,淡淡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是我害了她。

芸香说着,泪水就潸然而下。

五娘:不是你,是我。我都听说了。是我亲口教她找你来的,你自责什么。

五娘的脸冷得怕人,一任麝香双手从肩头向胳臂寸寸掐过,依旧只是面不改色地盯着芸香。

事实确实如此,无可争辩。芸香摇了摇头,拿起短帚就要扫床。可是刚一弯腰,眼泪就一颗颗坠到了锦绣床褥上,展眼就在莲花池里戏水的一双鸳鸯间洇开去。

这……也是命吗?

死人不能复生。芸香一直都懂。纵使是做香料生意的李府,也不可能有返生香这种东西。

只能祈祷她在来世不再生为奴婢。最好,不再生为女人。

……倘若有来世的话。

——配鸾要嫁人了。

芸香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止住泪水,转过头,看见五娘的手里死死攥着一条绢子,微微颤抖着。平静的面容底下暗潮涌动。

五娘:有人来提亲。三娘现在还没决定,答应也是早晚的事。你呢?你怎么办?

五娘凝视着芸香的脸。

——我……

芸香不知所措,只能半张着嘴。

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要嫁人。乱了。一切都乱套了。

五娘:三娘总不能让配鸾孤零零地走吧。经了上次的事,她现在也挺喜欢你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五娘的眉毛蹙了起来。

一边总是一言不发的麝香看不下去,一面为五娘揉肩一面道:五娘,你想吃点什么?我去让厨房做点来。

但五娘没有理会,而是把麝香手从自己肩上拨开,目光依旧会聚在芸香脸上纹丝不动。

麝香轻叹一声,转身打帘子出去了。

五娘:一听说那丫鬟死了,我就想起你。——你那时候在二娘的老房里,干下那种糊涂事来。她们都说你是被她的阴魂拉去当替身,我就不信。——是我逼的。

五娘刚说起这一段旧事,芸香的眼泪就又失控似的扑簌簌地掉下来。五娘从交椅里起身,拿着手里的绢子就给芸香擦泪。

在绢子按在芸香眼睑上的刹那,芸香猛然发现绢子是湿的,混杂着淡淡的泪水味道。芸香抬起头。五娘一张素脸,没有上妆,而早上并不是这样。芸香知道是因为某种原因,洗掉了。

原来她也哭过。

——对不起。那个时候……

五娘说着就情不自禁把芸香又一次拥入怀里。芸香忍不住挣扎着,扭着身子。手肘戳在了五娘的胸脯上。柔软的物事。五娘放开芸香,捂住脸弯下腰去。

芸香倒退两步。

五娘把手从脸上拿了下来。凤眼微微有些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