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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上欢(24)

配鸾,对不起,让你为难了。

芸香闭上眼睛,准备走到屋外。

她想这一次不知又是什么处分等着自己。

——茴香,拿笔砚和纸来。五娘,今天破例请您往里走两步,咱们到桌子那儿坐下。

芸香停住了向外走的脚步。

帘子哗啦一响,茴香撞见芸香,吓了一跳,悄声道:快躲起来啊!五娘正找你呢。

说着抓了笔砚就跑了出去。

芸香看着窗外绿幽幽的藤蔓满眼。

她听见外面两人移到了藤蔓那边的石桌上。那是她遇见配鸾的场所。

配鸾的声音清楚地从窗口飘进来。就像藤蔓一样镇定。

——五娘大惊小怪了。不过是我一种体写厌了,换了一体而已。请您稍等。

芸香知道配鸾在写字。

听配鸾的声音很自信。或许她凑巧也练过自己练的赵体字吧。

——您看,是不是这样两种字呢?

五娘无言。

——五娘要是哪天想要学写字,都可以来找我。这两种体我都临过一点儿,只要五娘不嫌弃。不过配鸾会的只有这些,要是让配鸾帮你找丫鬟,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配鸾依然是与世无争的甜甜声音。

茴香代配鸾打起帘子。配鸾回屋。

芸香上前:小姐,给您添了麻烦,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配鸾摇了摇头。或许刚才和五娘的交涉让配鸾打起了精神,她看上去不再憔悴,但依然不太爱说话。

芸香无意间看见茴香手里拿的那张纸。上面两行,其中一行确实像极了自己的字。又一抬头看配鸾,却发现配鸾正用一双澄澈的眼睛凝视着自己。

——告诉我你的名字。

配鸾说着。

(茴香看看小姐,又看看芸香,困惑不解:小姐又不认识她了吗?)

——芸香。

——我想问你的本名。

——谢永言。

永言。配鸾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之后抬起头,眼睛一亮:是取“诗言志,歌永言”的“永言”么?

芸香缓缓摇头: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

一树桐花,花落满地,风里也飘着花蜜的清甜。

五岁的小永言抬头问母亲:永言为什么叫永言呢?

永言的母亲握着暮姨的手,相视一笑。

暮姨蹲下身子,捧着永言的脸:永言说呢?

永言眨着眼睛:要是是暮姨起的名字……就是“歌永言”的永言吧?暮姨会唱歌。

母亲笑出了声,也蹲下了身子,说: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永言的名字是从这里来的哟。

(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八个字,惨白的笺纸末尾,小楷的笔画悲痛地颤抖。

笺纸滑落。

母亲悬在空中,大红嫁衣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暮姨脸上凄凉的微笑。

…………

配鸾轻轻一叹:你的家人很爱你。永言。这些天让你躲在茴香这里,辱没你了。

第十七章

配鸾:永言姐姐,到我的书房去坐一坐吧。

书房充溢着墨香与樟香,盖过了庭院里的藤蔓清香。书房四壁,三面尽是书橱,一函又一函的书籍摆满,书脚上墨字连成密密麻麻的一片。有严肃古板的经传注疏,也有市面流行的戏文小说。真真假假的珍本善本堆在角落里。本来宽敞的屋子竟然显得有些狭窄。

拘束地坐在圈椅里,芸香却情不自禁将头向后仰着,三面书橱尽收眼底。

芸香:真是坐拥书城——先母一直梦想能有这样一间书房,我也是——不敢想。今天真的见到了。

她仰头说出这些话,随后闭上眼睛,任日光穿透纵横交错的香樟枝叶,从敞开的窗子流泻进来,暖洋洋洒在身上。茴香捧着茶进来,芸香犹自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墨与樟的香气里。配鸾便从茴香手里接过茶,示意她退下,自己轻轻把茶盘搁在了窗下的书桌上。

配鸾:令堂一定是一位名媛才女。

芸香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凄然一笑:她没什么名气。教书先生的女儿,听了父亲的命令,嫁给自己的得意门生罢了。她一生都攒着自己的针线钱,想要添置能摆满一间书房的好书,却始终没有攒够。

配鸾若有所思。

可是这对于我,是牢槛。配鸾说。

两人相对默坐,手捧茶盏。盏中碧叶初绽。墨香与樟香四溢的书房里又添了一缕茶香。

配鸾:这是先父给我的牢槛。永言,你看这书房,还有这庭院。封闭着,在这个家里像孤城一样,没有通路。那些树——你看得见那些蒲桃树么?角落里的——花谢了,结了果子,也只能在枝头等待腐烂。因为他们说那不是用来吃的,而是这庭除景色的一部分,是用来看的。连这些书也是,散发着奇怪的气味。圣人说“彼妇之口可以出走”,我不喜欢。小说里姜子牙砍了妲己的头,我不喜欢。读书,本来是男人们的事情,而我读了反而更添孤独与苦闷……

配鸾停了一停,回头,望一眼墙上挂着的琴。

配鸾:……那些琴棋书画——都是成为才女的惯用把戏。我宁可什么都不学,什么都不做。就这么任意长下去——像外面这棵樟树一样。借着阳光这样任意长在适宜的位置。既没人会玩赏它,也不用担心被砍伐。

配鸾仿佛梦呓般絮絮地说着这些话,脸上益发现出婴儿一般澄澈的神采。

芸香:可是你的字练得那样好……

配鸾摇头。芸香便闭口不言。

配鸾:琴棋书画,我不讨厌书画。但倘若只是作为装饰,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还喜欢音乐,可是会弹琴的人那么多,人们喜欢看女人弹不过是因为女人看着美丽罢了。我还是最喜欢棋。棋的快乐,是唯有在对弈的两人才真正懂得。可惜又少个同乐的人。

芸香陷入沉默。

配鸾:永言姐姐,你听我这么说,很遗憾吧。丫鬟们一直说我是什么才女呢。

配鸾说完,脸上又甜甜地笑了,而那笑容在芸香看来是那么的无奈。分明被亲人的爱惜所软禁,而周围的人犹为自己感到幸福并因此称赞。

芸香:我怎会遗憾呢……我欢喜还来不及呢,配鸾小姐。起先,我听其他丫鬟们传你会背全唐诗,还以为她们是盲目崇拜,现在亲眼见了,才知道她们是喜欢小姐无拘束的姿态呵。

芸香也微笑了,然而配鸾却低下了头。

配鸾:不要这样,永言姐姐。

这是芸香第二次见到配鸾这样低沉地自言自语。

配鸾:方才那些话,我只和姐姐说起过,因为我想姐姐会明白。倘若姐姐还称我为贵人、小姐,说自己是丫鬟,就请姐姐不要再称赞什么无拘束的姿态了。那些姿态,都是假的。

说着配鸾的神色也黯然了。

芸香知道自己失言了,捧着茶盏默不作声。

配鸾:永言姐姐。请叫我配鸾吧。

桌案上,日影转移。芸香在桌案边细细地捧着书读,全神贯注,完全没有注意到配鸾的走近,直到深蓝的一函书被轻轻推在她的面前,她才迟钝地抬头,看见身边站的配鸾,一时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