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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上欢(23)

这是小姐对丫鬟恰如其分的礼节,芸香知道。

配鸾:你是五娘那边的。我一时忘记了。

芸香:小姐是贵人,多忘事。

刚说完,芸香便有些后悔。

因为配鸾低了头,低低的声音好像自言自语,一字一句又是如此分明。

——贵人这样的话,不要这样说。

入夜。

一灯如豆。灯下,一张窄小的几案,窄得连一整张纸都放不下。

而芸香正一笔笔恭恭敬敬地抄着经。墙上一个巨大的剪影微微晃动。

窗外,无数木叶飘零。

又一行抄讫。

芸香刚要蘸一蘸笔锋。忽听得辟啪一响,一室光影猛地一颤。芸香回头看着灯盏。

灯芯爆出一朵花形来。

芸香右手仍捏着笔,左手熟稔地拔下一股簪子,挑落那朵小花。就在灯花落下的瞬间,眼前浮现起配鸾的面容。

就像梦中所见,配鸾是甜美的。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有一张婴儿般的脸。天生可亲,好像永远也不会衰老。

然而她不记得自己了。

芸香虽然微微有些遗憾,但还是觉得配鸾这样不刻意的行善更是美德。

芸香想,能够再见面已经是缘分,现在能替她抄一夜经,也就足够弥补缺憾了。

纸上,下笔又是一行。墨色饱满。

……配鸾。即使还在戴孝,即使看上去那么憔悴……夜光难掩,明月自华。说的或许就是这样了吧。

——不好。

方才一出神,行笔稍一迟钝,纸上洇出一片墨迹。

写好的半张算是废了。芸香遗憾地将它移到一边,又重新展开一张。

——贵人这样的话,不要这样说。

耳边又响起配鸾字字分明的低语。

那时候,配鸾脸上的神情令人费解。不像是愠怒,也不像是悲伤。似乎是……遗憾?

——芸香姐姐还没睡呀。

芸香回头,猛看见茴香就站在自己身后,不由吃了一惊。

芸香:小姐呢?

茴香:也没有睡呢,在她房里写字,我刚才还帮她磨墨来。哎,你好奇怪,刚才见配鸾之前还配鸾、配鸾的,现在就用小姐了。

芸香不由得一愣。她还没有发现在说话时竟然会有这样的区别。低头搪塞道:那是我失礼了。

茴香眉开眼笑,也没有多话,掇了张小板凳就在芸香旁边坐下,拿起墨就要磨。

芸香忽然想起昨天见配鸾时的情形。一片与秋景毫不相称的绿意盎然中,忽然响起的细细磨墨声。茴香那时候不在——也许是茴香正巧离开,也许就是她正好要从花园的门里出去,那门才会开着。

芸香正这么想着,茴香忽然停住了磨墨的手。

茴香:姐姐,外面有动静。我去看一看。

芸香在室外默然。

夜色苍茫,一无所见。秋夜的凉风吹彻。

唯有半轮月亮打那天的角门照进来。

门开着。

……她又去了。

竭力望去,月亮底下两个人影,是一对少年少女的影子面对面立着。

……茴香她,才十三四岁。

芸香颤抖着嘴唇,惊惶地回头望向配鸾的卧室。窗子紧闭,透出一灯微明。

配鸾的净土也不存在了。

情欲的业火将深宅大院的每一寸阴暗角落都烧为焦土。

倘若配鸾和茴香……

眼前闪过她们主仆二人的脸。红绡帐里五娘和麝香纠缠的肢体。

——我在里屋伺候小姐呀。

茴香脸上无邪的笑容依稀在眼前飘过。

芸香跌跌撞撞地回到屋里去。

茴香:你还在抄呀?

芸香转身点了点头,看见茴香一脸笑意。

茴香:我和你商量个事……我们今晚挤在一起睡吧?小姐那边的榻又窄又硬。挤一挤睡好不好?

说着茴香讨好似的眨了一下右眼。

小姐那边的榻……芸香暗暗自嘲。原来她们不是在一张床上。真是的,我在对配鸾想些什么。

芸香抬起头,对着小丫鬟点头答应了。

小丫鬟欢天喜地爬倒床上去。

然而这一夜,芸香背对着茴香的鼾声,抄了一宿的经。

午前。

芸香在屋里擦拭窗台,忽然听见一贯清净的院落里传来喧闹声。间隙里还听见一二喊声,依稀辨得出是自己的名字:

——芸香呢?芸香!

芸香心里一惊,丢下抹布,从窗口躲到室内。

五娘到底还是找来了。

喊声响了两三次,终究还只是在院门口,没有移近。本来依家里规矩,莫说五娘没有办法进来,就算配鸾的生身母亲卢三娘也不能。

但是现在老爷已经死了。这个家的规矩也在摇摇欲坠。配鸾的小院眼看风雨飘摇。

想到五娘迷离的凤眼和白蛇一般的手指,芸香就恐惧得发抖。

然而身体因为可耻的惯性而兴奋了。

伴随着急促的心跳,燃烧着的是火,流淌出的是水。

失去了气力,芸香痛苦地将额头抵在雪墙上等待着命运降临。

这时,另一个声音真切地钻进耳朵。

——五娘有话好好说。芸香是你的丫鬟,怎么会到我院里来。

这是配鸾的声音。

芸香悬着的心跳稍稍安定了。

有配鸾这么说就好。倘若换了不懂事的茴香,说不定就像上次交出自己的绢子那样,把自己交出去。

忐忑着,芸香将耳朵贴近窗缝,悄悄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芸香这丫鬟两天没回来,我倒是和小厮私逃了,正想着怎么抓回来——签了卖身契的丫鬟,怎有随随便便就逃了的道理?今天到三娘那里走了一趟,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小厮是别人,竟然是咱家的二小姐!这下真好了,省了咱府上不少事情。二小姐,你要是喜欢这丫鬟,随时欢迎你到我那儿玩。把别人的宝贝自己扣着吃独食,这恐怕不太好罢。二小姐女大十八变,怎么变得爱开玩笑了?就别和我逗着玩了。

芸香听见五娘说起三娘,心里就一咯登。难道是早上配鸾去三娘那里送经,无意间漏了风声?

虽然之前和配鸾并没有什么约定,但芸香也不由得责怪起配鸾的百密一疏来。

——五娘,这话何由说起,配鸾我也不是爱开玩笑的人。别看茴香年纪小,做事伶俐,又周全,我们两个相处得不错。至于今天添一个丫鬟,明天又添一个丫鬟的事,配鸾从来没想过。

——那你倒是看啊,这两张纸上的字是怎么回事?你呀,别欺负五娘不识字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怎么可能出自一个人的手呢?不是芸香,莫非是陈管家帮你写的?

原来疏忽的人是自己。

芸香苦笑。

五娘一定从发现自己不见开始,就猜到自己可能摸到这个院来。芸香想起五娘每次故意提到配鸾时话里的醋意。流落到她手里的绢子。离花园最近的就是配鸾的住所。就算自己真的不在配鸾这儿,以五娘争强好胜的性格,也必然要来借着这机会闹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