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香：姐姐终于醒了。小姐让我问你是不是生了什么病。昨天一进院子就晕了，身上还滚烫滚烫的。小姐才让我把你的衣服解了。
说着指了指床尾。衣服还在那里，叠得整整齐齐。
芸香嘴上说没什么，心里却渐渐明白了。原来自己记忆里的那些：和配鸾并排坐着说话，配鸾请自己摘掉发钗，亲吻额头——还包括手心里感到的可爱的跳动——都只是一场错乱的梦。闭上眼睛，配鸾的面容依旧模糊。配鸾和她还不相熟，以配鸾大家闺秀的身份，怎么会做出那样越礼的请求呢。
但与梦境相对的真实已经在芸香的心里形成。她知道，梦这种事，倘若不是出于命里夙因，便是出于朝思暮想。即使是在灵堂上五娘的玩弄下，自己依然在恍惚中梦见配鸾。自己的情怀已不是为她绣一对青鸾那样简单。
就像其他那些不通文墨的丫鬟一样，她开始对配鸾着迷了。
自己或许曾经在配鸾面前赤身露体，亵衣沾湿的地方或许被她们发现……太难为情了。但现在小姐竟然还授意茴香关心自己，或许是因为都太单纯，还不懂得是怎么回事吧。
就连芸香自己，以前不也是一张白纸么。
秋风忽起，将水精帘子吹得哗哗响。
芸香回过神，看见茴香正一脸好奇地盯着自己，才知道自己出神太久了。她掩饰着不安，问道：配鸾小姐呢？
茴香：小姐一早就拿着抄好的经文去三娘那儿了。
经文？
芸香的回忆里闪过那纸上“复次须菩提”五个端丽的字迹。
昨天的记忆到这里就消失了。
芸香：“复次须菩提”……原来是《金刚经》啊。
茴香：这是什么？
芸香：须菩提是《金刚经》里向佛陀发问的人。这句话是个话头，“接下来，须菩提听好了……”
茴香点了点头：我说呢。以前听那个尼姑来跟三娘说什么须菩提须菩提的，我只道菩提就是那个菩萨，须菩提是说人人都得学着菩萨的样呢。是谁呀，起这么怪的名字，姓须，还不是徐——别逗我哦。
芸香微笑：菩提就是觉悟，须菩提就是必须觉悟。佛经上的人名就是这么奇怪，还有叫做“给孤独”的呢。
茴香：给孤独？啊，这个我知道，小姐跟我说起过。这个人爱施舍，看到孤独的人，就喜欢给他们吃的穿的。后来为了帮佛买个讲课的地方，好家伙，那么多金子都铺地了。真有钱。小姐说这叫大则什么什么天下。
芸香点头：达则兼济天下。这虽是儒家的话，就表面意思看，倒和大乘的佛法一致。前面那句穷则独善其身，有点像阿罗汉的境界。自渡渡人，这才是菩提萨埵觉悟有情的境地。
啰哩叭嗦地说了一通。茴香似懂非懂，又不知从何打断，只能看着。
芸香低头沉思一阵，忽然自顾自笑了起来。
茴香苦了脸，撇了撇嘴，道：你和小姐有点像。没事就爱偷着乐。你比她还严重，对，有点痴。
茴香话音还没落，芸香又忍不住看着她笑了。茴香困惑地眨巴着眼睛。
芸香端起茶盏饮了几口，交还茴香。
接了茶盏，茴香也不起身，转而在床沿坐下：你们这些识字的说的话，我们都听不太懂。小姐她对我虽然和气，但也不常同我解释这些，大概是我太笨了，她怕麻烦……不过小姐确实是很好的人。
芸香：怎么会呢，刚才举一隅你都能以三隅反，配鸾她肯定是很愿意给你讲的。
对芸香的话，茴香只听懂了一半，但心里知道是称赞自己的话，脸就红了。
茴香：我，我不知道啦……早知道芸香姐姐也是很好的人，上次绢子的事就、唉。芸香姐姐，对不起了，我没交给小姐——三娘没有为难你吧？
终于还是说到绢子的事。芸香心里惨痛。但还是把琴的事情择要说了一遍。
茴香：太太们一生丫鬟的气，小姐只要在边上就会打抱不平。我们做丫鬟的都说她要不是生在这家里，肯定是个名动江湖的女侠。为这事，三娘常怪她管闲事。这回呢？家里事多，老爷没了，三娘想抄经解厄，家里会写字的人不多，又不好让外人来帮着抄。小姐管了她这闲事，她才不说什么。
芸香若有所思。
茴香：芸香姐姐会写字，不如我跟小姐说一声，你就留下来帮小姐抄经吧。——我先去打理配鸾的房间。
芸香听见可以帮配鸾抄经，心里有些淡淡的欢喜。倘若可以，诚然是好的。但又不敢抱太大的期望。而听见“配鸾的房间”，心里困惑，问：这里不是配鸾的？
茴香：这是我的床啦，小姐在主屋，比这屋子好多了。
芸香心里一惊。这房间里摆设如此细致，窗口风景又好，和五娘那间温柔富贵乡不相上下，竟然还只是一个十三四岁丫鬟的住所。难怪蕙香说起茴香时一脸的羡慕。
有钱人宠起女儿真是没变没际。芸香暗里感慨了一阵。又怀着歉意地对茴香道：占了你的床，真不好意思。那你昨晚睡在哪里呢？
茴香：我在小姐那儿，伺候小姐呀。
伺候小姐……一晚上么。
芸香想起了丫鬟们对五娘的“伺候”，黯淡了颜色。
配鸾回来了。
她是在三娘那里吃过午饭才回来的，随身带了两本经。脸上的气色有些苍白，配着一身孝服，看上去十分惨淡。
芸香停了和茴香的交谈。茴香迎了上去，芸香也从椅子上起身，垂手肃立在那儿。
配鸾：你还没走呀。
依然是蒲公英一样的声音，只是似乎非常疲累了。
茴香：小姐，这位是芸香姐姐啊，你们见过的。还记得么？
还没等茴香介绍完，芸香就迫切地望着配鸾。好像看日出的人眺望着东方。两人之间不再有竹帘的隔阂，也不再是梦寐之中的相对。芸香强行安奈着自己的欣悦，期待着配鸾的回应。
配鸾也望着她，眼睛里却只有迷惘，仿佛隔了千里万里。
配鸾：芸香……芸香是谁？
第十六章
——芸香是谁？
少女的脸上爬满困惑。
风里，植物的清香消失了。
芸香的身子晃了晃，表情陷入僵硬。
不过是因为崔五娘的一句话：芸香，就叫芸香吧。她这么说了，芸香就诞生了。穿上五娘拿来的衣服，被她品尝着，摆弄着，把玩着。一切都从那一刻起。
这就是芸香了。
芸香，不过是横陈在供桌上的丫鬟，横陈在枕上的丫鬟，穿着宛如无物的薄衫，形体近露而茫然奔走的丫鬟。
是五娘的东西。
而配鸾，是在金丝软缎托盘里盛着的干净女儿啊。
外面的树上有什么掉下来了。哗啦一声。
茴香见芸香没有回答，似乎在发呆。
茴香：小姐，你还记得吗，她的琴的事情？芸香也是会写字的哟。……你忘了吗？
芸香看见配鸾向自己微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