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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上欢(21)

麝香:三娘请您过去说话。

花园里只剩下芸香一人徘徊着。

身体的下半段几乎已经麻木得毫无知觉。额上无数滴细汗。她怕药丸突然掉出。倘若让人撞见……想到这里,手心就都是汗水。

可是药丸就是取不出来。

太圆滑,加上已经消解了一半,有些小了。即便已经滑到了最边沿,细微的触碰也会将它重新顶回体内。

一想到随时可能会有人像刚才的麝香那样突然出现,发现自己的丑事,芸香就只能忍着身体里的不适,坐起身来。整理好衣裳,走出假山山洞。

现在芸香正徘徊着。天色还早。然而更严峻的现实摆在面前。她又迷路了。

来的时候过于紧张,完全依靠着五娘的牵引,芸香对来时的道路一无所知,甚至连进花园的门都没能找到。

她走到另一扇窄门前。完全陌生的门。门上有闩,但竟然没有落锁。大概是管门的老妈子偶然疏于职守了。

清凉的液体已经顺着腿的内侧流向脚踝。狼狈的境况让她顾不得许多,忍着身体里的异感,颤抖着推开那扇窄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窄径。

水声潺潺。

几块奇崛的太湖石边,异香扑鼻,一片冷翠牵藤引蔓,累垂可爱,但都不见花。唯有一树老茉莉星星点点地开得繁盛,脚下,闲闲桂子落了一地,恰好遮掩住小径上的一层绿苔。

芸香无心欣赏,只在心下忖度遇到人要怎样,没人又要怎样。绕过太湖石,眼前是一处小亭。亭实在是极小,大概只容两人相对坐在美人靠上。芸香知道自己冒昧,不敢从亭上过,只沿着无人行走的窄径绕行。

无风。藤蔓的绿帘后传来熟悉的细细研磨声。

这声音……

芸香的眼睛里涌上了泪。

她知道,这是有人在磨墨。

自从来到李府,她就只见过五娘画眉用的螺黛。墨什么的真是见所未见。如今几步之遥,恍若隔世。

芸香绕过小亭,惊讶地看见一名少女。

纯白朴素的重孝服,惊异的神色,丝毫不能损伤她的端丽与镇定,依然宛如画中人。

——你是谁?

少女朱唇微启,近在眼前,声音却好像飘自遥远的天外。

白纸展在桌案,上面五个秀丽的小楷。

“复次须菩提”。

墨迹未干。

第十五章

…………

配鸾的绣房,清洁精致的摆设。没有焚香,推开窗子,就能闻见庭内奇花异草的香气。

床的边沿,芸香与配鸾并排坐着,两人凝视着窗外的幽静景色。

配鸾:你能踏进这院子来真是太好了。

芸香:抱歉。

配鸾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之后身子轻轻一歪,就倚在了芸香的肩头。

芸香吃了一惊。配鸾却不动声色。

两人就这样的姿势坐了很久。

配鸾慢慢睁开眼睛:听说你以前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在家里,快乐么?

芸香:过去家里除了娘,还有一位姨姨。虽然只有三个女人,但还是很快乐的吧。小姐……不快乐么?

配鸾笑着。

配鸾:一个人,好闷呢。

说完,她就又闭上了眼睛,不再说更多的话。长睫毛宁静地低垂,仿佛睡着。

芸香不禁猜想起她心里的烦恼来:母亲的性格冷漠无情,父亲在世时就长年不在家,如今又已经去世。纵使富甲一方,有用不完的财产,出入都有家奴仆役喧哗恭敬,只是表面繁华,有何意趣。

芸香想起自己。虽然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多遇坎坷,但是却可以从蕙香那样心存善良的丫鬟那儿博得同情。然而,相比之下,像配鸾小姐这样生在花团锦簇里的女儿,她的苦楚,倘若向人说出去,也只是作为笑话。家家有难念的经,即使富贵人家也是如此,但是没有人相信。

这么想着,芸香就叹了一口气。

配鸾忽然抬起头看着芸香:芸香,我头好痛。帮我把发髻松开好么。

芸香颤抖着抽掉发钗,配鸾润泽的黑发便自然向芸香的手边亲近来。芸香不自觉,盈盈握起。刚要赞叹,配鸾却忽然哭了。

芸香有些慌神。配鸾哭起来那么动人。微红的眼睑好似清晨凋零的桃花瓣。

配鸾:芸香姐姐,我只有你一个人了。对着别人我都不知该怎么说。我这里好难受。

说着,抓着芸香握着长发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配鸾的胸脯。

芸香相信配鸾的意思是“心”,但一刹那还是难为情了。她想要将手抽回。但配鸾却将她的手贴得更紧,几乎覆在左乳上。

隔着衣衫,肌肤和血肉的,一颗心的轻轻搏动,芸香感到了。

——……这样好安心。芸香姐姐。你能替我娘……亲亲我么。脸颊就好。

…………

芸香在枕上醒来。

飘着淡淡清香的衾被里,身体像赤子一样了无羁绊。

窗户外面是清晨才有的黄鹂鸣唱,朝朝如是,岁岁如是,不知过去的是一夜还是半生。

枕上只有她一个人。

芸香将右手举到眼前看着。手心里似还留着温暖柔润的触感。从指缝间看着这屋子,似乎又和记忆里有些不同。

究竟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芸香刚欲坐起,身下一阵湿凉。

真实的湿凉感。

重击。

耳边又响起了五娘的讽刺声。

芸香汗如雨下——怎么就弄脏了配鸾的床呢。

左右无人,她揭开被子窥看。

自己的身体映入眼帘——这个让五娘欢喜赞叹的白身子,现在只能让自己徒增厌恶而已——床褥上水迹不多。指甲盖大小的一小片。昨天那颗让她备受折磨的丸药,不知从何时起, 已经全部溶解在里面了。

昨晚的记忆好像迷魂药的后遗症,只残存下一些不成章的片断。配鸾靠在自己肩头的模样。配鸾的心跳。像是真实,又仿佛梦境。

现在的自己,赤子一样,了无羁绊地,确实地躺在陌生的衾被里。

之前发生了什么?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芸香惘然。

——芸香姐姐。

熟悉的称呼猛地将芸香拉向现实。

配鸾?

不是配鸾。

手端着茶盘,站在床尾,低着头不敢看床上的裸身的,是配鸾的丫鬟茴香。

芸香认出了她。就是她为了维护自家的小姐,把绢子交给三娘的。芸香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但设身处地为茴香这个小丫鬟想一想,她也并没有做错事。只是……

……眼前又飘过那张染血的绢子。

伤好了,痛感还在。

不堪回首。

——还请姐姐把被子盖好……

茴香低着头。

两人一时都难堪了。

茴香把茶盏放在芸香的床边。

芸香突然间急急扯住茴香衣袖,把茴香拉了个趔趄。

芸香:五娘来过么?

茴香:没有。你很着急?

大概光顾着和哪些个丫鬟们玩了。芸香想。这对自己而言反而是福气了。于是就摇了摇头重新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