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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上欢(25)

芸香:配鸾小……

配鸾食指在唇上按了一下,示意她不要加上那个称呼,之后甜甜地笑了出来。

配鸾:比起来读书,我更喜欢看你读书的样子。

芸香腼腆地低了头,为了掩饰,放下了手里那一册,从配鸾拿来的那函里又取出一册,也没看是什么书就匆匆翻开来,看见书眉细密的蝇头小楷,知道是配鸾作的,心中便是一动。

芸香:为什么拿毛诗来?

配鸾:先父一亡故,家里就没再请先生来。已是很久不读了,还请你来为我讲一讲吧。

芸香真的讲了。起先一开口便是满心的羞涩,讲着讲着,神采就渐渐从眉眼间焕发出来。起先只是配鸾发问,她答。到了后来,便是芸香滔滔不绝地讲,配鸾抿着嘴笑着听。

庭除寂寂,不觉日之夕矣。

阖上书卷,芸香长吁一口气,闭上微酸的眼睛,脸上挂着淡淡的梨涡浅笑。

配鸾看着芸香的笑容,也就跟着微笑了。

良久,配鸾正色:永言,你和我很不一样。

芸香睁开眼睛,认真地听着配鸾的意见。

配鸾:不论古人今人怎样的见解,哪怕再迂腐古怪,经你一解释,都变得理所应当。家里人常夸我善解人意。她们说的不对,你才是真的善解人意。永言,你难道就不觉得,依从这样的解释,会委屈了自己的想法么?

芸香:我这点解释不算什么。倒是配鸾你知道我不想和五娘回去,留下了我,真是让我喜出望外呢。

配鸾低下头思忖片刻,道:那只是我的私心,永言。看见你写的字,我就想留下你了。可是,你的善解人意——这件事我要问问你。书里的头一件我就不明白。“关关雎鸠”,明明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为何说是“不妒”,是后妃之德,是欲得淑女以配君子?

芸香:不可以么?

配鸾:我只是不相信。三娘——我亲娘,还有五娘,她们两个虽然平时常在一起不冷不热地聊天说话,但你没有见到孙四娘还在的时候她们三人争斗的样子。

芸香想起了五娘曾经想把自己送给爷受用的事。心下一寒。

但,相友爱的女子,毫不相互嫉妒的女子,确实是有的。

眼前飘过自己的母亲和暮姨的影子,微笑着携起手,在庭院里陪着自己顽笑。

但是。

或许也会有寂寞的时候吧。

像五娘和麝香常做的那样。

芸香闭上了眼睛。

想象无法遏制地奔腾而出。

年轻美丽的母亲哄着幼小的自己入眠,回身掩上房门,悄悄与暮姨互相解开对方的襻扣,热烈地亲吻着……

又来了。这魔境。

夜晚的春江潮水大音希声地在两岸激荡。

红色的月亮煽动着隐秘的背叛与极乐。

…………

——永言姐姐?

配鸾的声音驱散魔境。

芸香睁开眼睛。环视周围,仍是配鸾的书房。

面前,配鸾正满眼关切地注视着自己。

芸香这才注意到自己心跳比平时更快,呼吸也错乱了。

配鸾没有说话。一只手伸来,暖暖叠在芸香膝头的两手上。

温暖的手让芸香渐渐安了心。仿佛亲历了一场招魂术一样,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躯壳里。芸香心里洋溢着感激,不由得望向配鸾。

配鸾刚欲说什么,水精帘清脆地响了。两人向门口望去,只见茴香正走进来,还没开口就已眉飞色舞。

茴香:小姐,芸香姐姐,知道吗,外面为着芸香姐姐的事都乱成一锅粥了,什么传言都有。有说芸香姐姐私奔的,有说被薛二娘抓走的,还有说失踪这么多天,肯定不明不白地死了。怎么说的都有,可好玩了。

配鸾:你可不准在外面乱说。

茴香:小姐,我哪里敢!好不容易小姐有个能说话的伴儿,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我再一句话漏嘴给弄跑了,到哪儿再给小姐变一个来?

芸香和配鸾听了相视一笑。

芸香:他们说的对。芸香死了。现在坐在这儿的,是谢永言。

配鸾听了,轻轻握住了芸香的手。感到配鸾手里温暖的庇护,芸香再次凝视着配鸾澄澈的眼睛,心中涌动着说不出的温柔与甜蜜。

倘若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对了。还有。

茴香犹豫地打断了芸香和配鸾的眼神交流。

茴香:三娘托我提醒小姐一件事。说观音菩萨出家的日子快到了,想去趟普陀山……

芸香看见配鸾脸上的喜悦突然消失了。

配鸾:这怎么行。大姐也是那两天回来奔丧,今年不比往年。她想到庙里进香就算了,还去那么远?

日光向西退出了窗子,屋里的和煦霎时间转为阴冷。

茴香:大小姐怀着荣哥儿的时候,三娘就发过愿,这次是去还愿。顺便求观音让咱们家招个齐整女婿上门……

配鸾低头听着,不知不觉咬着嘴唇,眉心蹙在一起。

气氛紧张。

——我知道了。

配鸾垂着头说完,随即换上一脸纯真的微笑,转头看着芸香:坐久了,我们到院子里走走吧。

芸香点头,脸上微笑着,心里却泛起了一丝隐忧。

第十八章

——又在书房里呆了一整天啊?永言真是蠹书虫。

配鸾这么说。

在芸香看来,坐在配鸾的小院,时间的流速会发生微妙的变化。

倘若侥幸得到配鸾的眷顾,一同读书写字谈天下棋,光景就犹如离弦之箭,展眼从人面前一掠而过。

倘若配鸾去三娘那里请安,又不幸被留下一道吃饭,书房里只留下芸香一个。这时候,连平时以为奢望的书籍竟也变得不那么亲切,自己的心都仿佛在迅速衰老。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想着诗经里等在城门的那个女子的心情,芸香渐渐有些懂得了。

九月十四的白天,配鸾都在三娘那儿,直到傍晚才回来。芸香虽避在书房没有出去,但也可以感到庭院里的小亭下,配鸾拉着茴香,叮咛了许久的私房话。

夜晚,芸香与茴香依旧背靠背睡在床头与床尾。月色从门缝漏进来。一道细细的雪一样的线,流过芸香的脸颊,微凉。

难以入眠。

依然是这样的夜晚,月光照彻的,噩梦一般的灵堂,五娘近乎痴狂的眼睛与笑声。

即使是在洁净如配鸾居所的地方,相隔未久的伤疤依然在疼痛。

仅仅相隔一个月,地覆天翻,这里的宁静生活就像是梦一样不真实。

也像梦一样脆弱。

正这么想着,身上的被子忽然牵动了。是茴香坐起来揉眼睛。

芸香知道她又要往外走。果然。门推开,茴香走了出去。

门没有阖上,就这样敞着。月光刺眼地洒向芸香的脸,银白。

无法入睡。

她坐起身子。垂头,发丝从脑后滑到肩前。指尖沿着被面上的花纹无意义地描画着。耳边,小丫鬟的脚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