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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上欢(13)

八月十五,各路生意人前来索债。陈管家一一打发。办丧,发丧,做水陆道场。和尚尼姑男道士女道士穿着奇装异服出出进进。灵堂一片缟素。

守灵。还是要守灵。

人死如灯灭。和别人一样穿着白丧服的芸香这么想着,看着那口棺材。上天用这样荒谬的方式,免除了自己做通房丫鬟的命运。

芸香甚至感到有些幸运。刚这么想的时候,她有些害怕,觉得这表示自己的心在渐渐变得冷酷。

她想起娘教她读史的时候。史书上讲楚人坑杀秦卒,汉人斩首匈奴,都是动辄数十万。娘说,死的人多了,就渐渐只变成了一个数字。从记事到现在,芸香已经听说了太多的死讯。只说这一年,父亲死在远方,母亲则是眼睁睁死在面前。芸香的娘,如此美丽而有教养,弹得一手好琴,对暮姨和自己都很温柔的娘,前一天晚上还有说有笑,第二天一睁眼,就变成了不会说也不会笑的尸体。娘这样仿佛不死的人都会突然死去,像李府的爷这样的突然死掉,也就不足为奇。到李府这么多时日,爷的模样都还不曾见过,听到的就已经是死讯。好像原本就不存在,现在依旧归于不存在。即使听到死讯,也不会在心里引起一丝一毫的遗憾或者悲哀,只像二加一得三那么简单。

只是配鸾失去父亲,以后恐怕很难过吧。失去父亲的苦楚,恐怕……

这么想着,芸香抬起头,恰看见了配鸾在前面一身雪白孝服的背影。想到前些天送给她的那方绢子或许会在这时派上些涌出,芸香的心底不禁凄然。

黑暗里,几点白烛亮着,照出惨白惨白的灵堂和一个巨大的奠字。灵堂四角时不时冒出一两下哭声,不像人声,反而像鬼声。凄厉得几乎要刺破嗓子的哭声是三娘的。她手里还攥着那串念珠,哭一声,念一声佛。

夜将半时,三娘哭昏了过去,引发了一小阵骚动。不一会儿,配鸾就扶着她起身,娘俩互相搀着回屋去了。

遗孀和孝女一离开,灵堂就陷入了尴尬的气氛。余下的人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窘迫地呆在原地。

这时,一直安安静静的五娘忽然开口了:陈管家。你把他们都劝下去吧。我在这里就行了。

声音不大,气度却像是正室夫人一般。

丫鬟小厮都偷偷向她那里看去,如蒙大赦。又齐齐看向陈管家。

陈管家遵命起身。半真半假的哭声又响起了,众人一个个陆陆续续抹着有的没的眼泪退出灵堂。不一会儿,灵堂里就只余下稀稀拉拉五个人:五娘,麝香,芸香,陈管家,和棺材里死了的爷。

陈管家脚步刚到芸香边上,还没开口,五娘突然说:让她留下。

麝香:娘,我陪您……

五娘头也不回:不,你回去。

依旧是正室夫人的口吻。

麝香虽然一脸不愿,但还是叩了个头,含泪下去了。刚走到门口,还留恋地回头望了五娘一眼。直到五娘不耐烦地说声“走吧!”她才抹泪退下去。

五娘稍稍递了个眼色,陈管家也跟着离开了。

偌大的灵堂,只剩下了五娘与芸香还留在各自的位子上。再没有别人。

五娘双目微闭,不做声,像是铁了心要在这里守灵。

心底萌生着不安的预感,芸香又抬眼望了一眼棺材。

风吹,窗子吱嘎作响,在空旷的灵堂里隐隐荡着回声。

白烛颤了两颤,倏忽熄灭。

芸香吓了一跳。

灵堂陷入黑暗之中。中秋的月亮就打窗口窥进,霎时间一地雪白。屋外阴风惨惨,树叶萧飒,恍若暴雨骤至。

寒气猛地从地下直冲上身体。

——芸香。

五娘终于打破了沉寂,但那声音却像死人一般,让人脊背发凉。

芸香怯怯地应了一声。感到五娘从位子上起身,走近,芸香还是瑟缩着不敢抬头,只盯着五娘丧服下露出的那双艳丽的鞋。

大红锦缎金丝绣花鞋。

和她在芸香刚来那天穿的那双,一模一样。

芸香,我说过,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呢。

五娘语意暧昧不明地说着。声音里还带着和灵堂格格不入的笑意。

芸香偷偷看一眼棺材——还在,爷确是死了。为什么还要说大日子的话?芸香抬头困惑地看着五娘。

五娘身上的丧服纸白,脸也被月光照的纸白,唯有丹凤眼里的笑意不变,吊诡如索命的无常。

五娘问芸香:你明白么?

芸香来不及站起身子,本能地向后躲避,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颤声道:可是爷他已经……过世了啊!

出乎意料,五娘竟然中邪似的幽幽叹了一声,两眼流露出哀怨的神情。

芸香慌乱地倒退着挪着身子。肩膀碰翻了旁边的凳子,匡啷一声倒下,震耳欲聋。

五娘自己作出了回答。

——你还是不明白,芸香。

阴风还在吹着。满月将灵堂洞彻得又白又冷。面前,五娘索命似的一步步向芸香靠近。

——不管爷是死是活,今天都是你的大日子。这是早就定下的,你也答应了。

芸香只能拼命摇着头。

自从五娘要求她留下来的一刻起,芸香就隐隐感到了自己今晚的命运终归是不幸。却没有预感到命运的推进竟然会是如此可怖。

下颌被冰凉的指尖挑起。芸香看见五娘的丹凤眼里又有执念的火焰隐隐燃烧。

手抚到脸颊的刹那,芸香不知不觉地想像起“大日子”的意思,想象着五娘逼迫着自己换上昨天准备好的妆饰,灌下毒药,打开棺材盖,将尸身丢进去……

或许比这还要可怕。

五娘抚摸着芸香的脸,笑容被月光映照得更加惨淡。

芸香摸不清她心里的用意,用余光看向身后,心中一惊——已经没有路可以退了。身后是一道雪墙。

蜷缩在墙角,恐惧攫取了芸香的心。

穷途末路的芸香终于尖叫了。

尖叫已经停止,声音还在灵堂里盘旋着,久久不绝。

芸香半张着口,还要再喊,忽然,有什么搁在了芸香细白的牙齿之间。

是五娘的指尖。

就像要阻止她的呼救一样,静静搁在芸香的牙齿间。

芸香知道只要这时发狠咬下去,就是再好不过的报复。但她却迟疑了。就是这一下迟疑,让自己的舌尖无意碰到了五娘的指尖。

她看见五娘的眼睛里有泪。

新的呼救被芸香自己扼杀在了喉咙里。她竟然有些同情眼前的这个女人了:这个孤注一掷的姨娘,将自己的一切地位都寄托在眼前这个新丫鬟的身上,现在,所有的赌注都化为了昨夜云烟,所有的期待都变成了镜花水月,一切努力都只是一场为人作嫁的笑话。

芸香放弃了呼救。

五娘微笑着将指尖收回,跪在早已无力地蜷缩在墙根的芸香身边,不由分说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闻到五娘身上熟悉的桂花味道,芸香耳朵里嗡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