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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上欢(12)

这是《长干行》。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成了亲,男人却到远方行商,留下女人独守空闺,渐渐老去。

五娘睁开眼睛:你也会这个?

芸香垂下眼帘,眉目间带着怀恋与哀愁。

——小时候听人唱过。

芸香这么说。

五娘听了,先是又叹了口气,之后凄然一笑:他们这些经商的老爷,走得再远,看了再多的美人儿,一旦受了委屈吃了亏,心里念的还是老家房里那个。就算在欢场上玩女人,也多半把他们当成老家房里的那个。

我没进这个门的时候,他就总喜欢点我唱这支曲。现在想想,那时候,他是把我当成早死的二娘了。

听到薛二娘,芸香心里一动。因为上次的事情,对这位自杀的二娘的事,芸香也就多了解了一些:据说和老爷是青梅竹马,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

三年前的青楼。夜半。杯盘狼藉。靓妆丽服的五娘怀抱琵琶暗送秋波。

不知是因为客人杯中醉人的酒,还是美人怀里悦耳的琵琶,一声“郎骑竹马来”,这欢场上倚门卖笑的风尘女子,转眼就变成了邻家不解愁为何物的青涩姑娘。

一夜香冷金猊,被翻红浪。姓李的客商在她的枕上失声痛哭。在他看来,她那时候不是青楼的头牌月月红,她不姓崔。她是薛二娘。

五娘:我算是输了个干干净净。赢不过活人,连死人都赢不了……从一开始就把本钱都输了。

五娘:《长干行》。以前这歌唱的是别人,现在是我,还有三娘。以后,恐怕还有你。

等你过去,你也不是丫鬟,我也不是姨太太。我们只是好姐妹。五娘说。

芸香垂着眼睛继续给五娘篦头,没有答话。

她不知该如何答话。经商人家女人的苦楚,对家世清贫的她而言太陌生。虽说父亲生前只是个脂麻大小的文官,四处调职,好在还是离别少,团圆多。

……除了最后那次,一别就是永诀。

芸香想起父亲最后那次调职,刚回京述职,就被贬到千里之外。

娘说,这不是父亲的错,也不是天子的错,只是他性子太直了。

娘说,等父亲的信一来,全家也就跟着过去,同甘共苦。

娘轻轻握住了羞涩的暮雨姨姨的手。

娘说,好妹妹,委屈你了。

…………

对了。

五娘说着,从妆奁里拿出一只青瓷圆盒子。扭开。

一盒红艳艳的胭脂。

芸香脸色霎时苍白,头晕目眩。那个午后遭遇的痛苦还历历在目。

床。绳索。满床沿亮晶晶的……

五娘:芸香?

脸颊发烧的芸香猛然省神,看见五娘一脸疑惑的表情。

窗外西风吹着竹叶,在纸窗上划出一阵沙沙声。

五娘示意她将胭脂盒拿起来。

芸香颤抖地将它捧在掌心定睛细看,这才发现这胭脂和上次的药膏不一样,盒上有一个“顾”字——扬州的顾记胭脂铺。——只是普通的胭脂。

芸香的僵硬表情终于舒张开了。

五娘:帮我点上。

说着,一手指着自己的嘴唇。

芸香:是。

保持着上妆时必须的虚假的笑容,五娘闭上眼睛,忍住心中的凄然。

芸香指尖的一点嫣红,在五娘的唇上慢慢点染,慢慢晕开。

第九章

——找配鸾小姐?小姐的先生来了,正在那儿用功呢,没工夫见你。

配鸾的小丫鬟如是说道。芸香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立在阶下。

那小丫鬟见芸香不言语了,心底疑惑,眉心一蹙,上下打量起芸香来。

芸香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你是崔五娘那儿新来的那个吧?五娘找小姐有事么?

——啊……没什么大事。请把这个转交给她。

芸香这么说着,走上两步,从袖子里递出一方绢子。

小丫鬟将绢子拎在手里展开,看见上面绣着一对青鸾,就又转过头,抬眼看看芸香:你绣的?

芸香脸色绯红了,头更低:嗯,是的。我是谢谢她帮我琴的事……

芸香的话没说完,小丫鬟早就不耐烦地放下帘子回屋去了。剩下芸香站在一地金灿灿落叶里,低头自言自语:配鸾她读书,真是好呢。

骚乱是从八月十一的早晨开始的。

就在一家上下都在置办中秋节所需物事,筹划怎么迎爷回来的时候,多年跟随老爷行商的来旺突然只身一人回了李府。

——老爷病重,在七里铺三星客栈。来福来宝跟我去,叫三娘五娘莫慌张。赶快写信给山西,叫大小姐回来。先别让二小姐知道。陈管家,去联系章大夫的医馆……

众家丁面如土色。

庭院里的柏树上,两三只乌鸦瞪着眼睛,沉寂着。

里屋,五娘得了消息,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麝儿,老爷是什么病?

——回五娘,听说是受了暑热……

——暑热暑热,秋老虎都过去了,哪门子暑热!

五娘将手里的白纨扇子狠狠扔在地上。

麝香低头不语。

远远地,芸香躲在房屋的幽暗角落里,低头侍弄瓶中新插的几枝蟹爪菊。菊枝的细绒上还沾着细细的露珠。

八月十四一早,李府人人如临大敌,焦灼地等待七里铺传来的消息。

五娘给芸香熏衣,修甲,挑衣物首饰,一丝不乱。绝尘独立于李府的扰扰尘世之外,又像身陷某种魔症之中。

将近黄昏,一切收拾停当,五娘满意地含笑看着面前的少女。

发髻被五娘提前换成了通房大丫鬟的样式。

五娘笑:明天是你的大日子。

芸香:是。

五娘笑:别苦着脸。看上去喜庆点。经商的,凡事都讲究讨个吉利。不过呢,你是读过书的,也不好学他们满口发财进宝。念两句诗书,老爷更喜欢。

芸香:是。

五娘笑:临走时,记住跟老爷说你是我这里出来的。老爷再想见你,就到我这里来。

芸香:是。

旁边的镜里映出了那个第一次打扮得如此耀眼的少女。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换了新的。满头珠翠压得抬不起头。瓷娃娃一样扑得粉白的脸上,一点朱唇染得娇艳欲滴。没有笑容。

只有顺从。

礼物过于精细的包裹,就是为了诱起旁人将它们层层剥光的欲望。五娘知道自己做到了。

五娘蓦地抬手,狠狠拔掉芸香头上的钗子。

芸香的身体晃了一晃。

散开的卷曲长发遮住了芸香的脸。憔悴如一枝雨中的玉兰花。

五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五娘:你知道,这是……

芸香:……命。

然而爷还是死了。

八月十四的黄昏,来旺来福来宝系着白腰带回府奔丧。

李府淹没在一片嚎哭声里。

尸首连夜运回李府。遗嘱里被扶为正室,必须为他守寡的,是三娘。

拒绝穿丧服,五娘在屋里不说不笑枯坐了一宿。麝香躲在门外偷偷抹泪。芸香卸了妆饰,安宁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