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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瓶(79)

女人闻言,沉吟了一阵,道:“那便去春在班吧。”

“得令。”车夫道,“少奶奶是去听戏?”

女人闭目养神,没有应答。

“少奶奶打赵王府的方向来,可是赵王府的人?”

女人道:“不是。”这话并没有说谎。

“得罪得罪,小的多嘴了。唉,赵王府的老王爷一死,连个吊孝的都没有。老子的福气,都让他儿子用光了,儿子倒死在前头。你可知道这其中的秘密?”

那车夫故意停了下来,想制造点悬念。不料过了许久,那女人还是一言不发。车夫等了好一阵,喉咙实在痒的难受,只好自己接着说下去:

“我们天天在这里拉车,有什么不知道的。老的,小的,都是死在他家媳妇的床上。那媳妇是谁,就是陶大户的女儿,当初被霸占了做小。听说那娘们是个白虎,牝上无毛,性又极淫,专一克夫。先是克死了小的,本来要杀了殉葬,但那老的喜欢,结果就脱了丧服穿上红袍,又给收用了。你说,就算老王爷不恨她,老王妃能不恨她么?偏偏就这里奇怪了。赵王府厨房伙计说,那老王妃对她,比老王爷还要爱护。只是这一回克死了老王爷,不知又要拿她怎样。这事奇不奇?”

咽了一口唾沫,他又道:

“你不信么?那一老一小两个王爷,那死相,都是一个模子里掉出来的。瞪着眼,张着嘴,不流精只流血,一滋儿一滋儿的往外冒,把褥子都染红了三床!真是活该。——唉,您别怪我对你妇道人家说这些龌龊的。得罪您了。不说这些,我就困得发慌。我若睡着了,路上这么空,撞了人就不妙了。撞了人也无妨,摔了您我就过意不去了……”

“到了。”

“嗯?”

车已到了井水胡同。女人从车上走下来,给车钱。车夫嫌少。“恭喜发财,恭喜发财。这么长一段路,现在又是过年。再说,三年前就不是这个价了。”女人便从手上脱下一个银戒指,赏了那车夫,也不再回头,直接往一座院落的方向走去。车夫便赶着骡车离开了。

隔得老远,就能听到里面的筚篥声,和清脆的嗓子。门扉闭着,那门才上新漆不久,门牌上“介福班”三个字被磨掉了,转而写着“春在班”三个瘦金字。

她轻轻推了一下门。几个少年的脸回过来,看着这个不速之客。筚篥,弦索,大鼓,也都停了。

“你是谁?”一个问。

“请继续吧。我只是看看。”

大概像这样被陌生人打断,也是常有的事,少年们又重新拾起了调子,吹得吹,拉的拉,弹得弹,唱的唱,继续演练着。女人看着他们演练,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微微闭上眼睛,慢慢沉入回忆里去。

她在想什么呢?

在哀叹生死与别离么?

在怨恨无常的命数么?

一个化了浓妆的女戏子突然从屋里快步的走出来,才站到廊下,便对少年们训斥道:

“好好练,适才怎么停了?”

少妇听见,猛然睁开眼,从椅子上起身。

那女戏子也呆住了。两人都怔怔的立在那儿,远远对望着。少年们也感觉到其中不寻常,停了演练,退到了屋里面去。

半晌,那妇人才道:

“好端端的大门,怎么也不写幅对子呢?看着怪凄清的。”

“自从朝廷开了科举,前朝的老秀才都去攻书了,哪个还把写对子看在眼里。只可惜……”

她不说话了。她也不说话了。她们两人此时此刻都想到了同一个人——而那个人再也不能参加科举了。

“三年了。”洵美低声道。

“是啊,三年了。”三秀也道。

三秀她并没有问洵美是怎么从王府回来的。

而洵美也没有问三秀介福班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怎么又改了名字。

她们两个人只是在那里站着,站了很久很久。最后,三秀问洵美:“你想听什么?”

“你居然还记得欠我的帐。”

“一笔烂账。”三秀道。两人都笑了,忽然又不笑了。

洵美说:“我还是想听《救风尘》。”

三秀说:“好啊。这里唱不好,到前面的屋里去吧。”

前面的瓦子,本来是陶洵美买下来送给介福班的。除了大戏台,还有一所干净的斋馆,绕着一圈围墙,与外面隔绝,是女伶唱给女子们听的地方。这瓦子几经转卖,最后又被三秀新开的春在班买下来。这些故事,不用三秀讲,洵美一看便知道了。

这里的生意并不景气,这小小的斋馆始终没动用过,门一开,无数灰尘飞舞。少年们赶快把当中的一套桌椅擦拭干净,让洵美坐下。正对着前面便是唱戏的地方,周围绕着屏风,屏风后面是弹乐器师父的位置,只因为琴师一般是男的,不便与女眷相见,故而立着屏风。再后头便是后门。因为是冬天,屋里很昏暗,好在并不冷。

洵美问:“宋引章呢?”

三秀道:“都是我来唱,我一个人给你唱一本。”

三秀真的一个人演了一本戏。

她最开始是周舍,一会儿是宋引章的娘,一会儿是宋引章,一会儿是赵盼儿,一会儿又是安秀实,一会儿又是赵盼儿……转瞬间变作另一个人,又一转瞬就又是几变。每一次念白,都像是换了一个人附在身上一般,配上了胡琴,就又变成了赵盼儿。

周舍欺骗了宋引章,赵盼儿欺骗了周舍,而三秀欺骗了所有人。

待到了戏里郑州守李公弼出来断案的时节,三秀突然哽住了。

胡琴也应声而停。

“不要唱了。”洵美道。

“洵美,我答应了你的。”三秀道。

……

李公弼(向虚空的周舍喝道):周舍,她是有丈夫的,你怎生还赖是你的妻?这桩事,我尽知也。若不看你父亲面上,送你有司问罪!(转向虚空的众人)您一行人听我下断——周舍杖六十;宋引章仍归安秀才为妻;赵盼儿等宁家住坐。只为——

老虔婆爱贿贪钱,赵盼儿细说根原。

呆周舍不安本业,安秀才夫妇团圆。

赵盼儿(向虚空的李公弼唱道):对恩官一一说详细,分剖开贪夫怨女。面糊盆再休说死生交,风月所别寻莺燕侣。

“下场诗一个人念没气势,就不念了。”三秀这样对洵美道。

“这胡琴也拉得真好。”洵美道。

“那是当然。”三秀笑道,“因为是瓶娘拉的啊。”

洵美的神色微微变了一下。

三秀笑着向屏风后面道:“瓶娘,你一直想要洵美回来。现在她回来了,你还不快见见她呀。……哎?”

三秀转回头看着洵美。

因为洵美正用手摸她的脸。

“你怎么了?”三秀问。

“三秀,你在说什么啊。”洵美,“你看,那到底是谁?”

三秀紧紧握着洵美的手,慢慢走到屏风的后面。

屏风的后面坐着的,是何大有,此时,一个大男人,正抱着胡琴泪水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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