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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瓶(78)

“懒朝元石上围棋。

问仙子何争,樵叟忘归。

洞锁青霞,斧柯已烂,局势犹迷。

恰滚滚桑田浪起,又飘飘沧海尘飞。

恰待持杯,酒未沾唇,日又平西。”

这是薛昂夫写的一首蟾宫曲,用的是烂柯人的故事。桑田浪起,沧海尘飞,不过是一局棋的时间。那唱者的歌喉本如明珠圆润,忽的又添了几分苍凉意。屋里的两人都听得呆住了,半晌没有言语。好一会儿,三秀才道:

“是如意班的万儿?唱的竟这般好了。”

瓶娘点刚要回答,三秀却长叹一声,用被子遮住了脸,背转过身去。

这时,楼下的歌声忽然停了。再听,是万儿和不知哪里来的混混们吵了起来。大概是那些人又来嘲弄三秀,万儿听不下去,便与他们对骂。那些混混就转而骂万儿是卖屁股的。万儿气不过,摔门回里屋去了,那些混混还不肯散。

三秀的脸色变得纸白。

瓶娘忙道:“三秀,你莫要听他们的!他们都是收了不花的钱才来的!等大师兄回来,定和他们算账。”

三秀摇了摇头:

“瓶娘,你不懂。那只是几个混混罢了。可是你没听到刚才那两个妇人的议论么?她们说:‘三秀死了父亲,实在可怜,可是身被杀父仇人奸了,怎么还不去寻死?’”

“三秀,你不要说了……”瓶娘不忍心听下去。

三秀握住了瓶娘的手:

“你听我说!——不花他,根本没有□我。”

瓶娘沉默了半晌,才小声道:“真的?”

三秀道:“我何必说谎?自己的身体怎样,我再清楚不过。他杀了我爹,我恨他入骨,何必为了自己的声名回护他?——你忘了?那药。不吃药,他是不能的。”

瓶娘松了口气,眼睛恢复了一点光彩。她想说点什么,但若说“太好了”,也不合时宜。“不如先告诉大师兄吧。”她说。

“好。不……还是不要说了。”

“为什么?”

“就算不花对我做了什么,师兄和双成也不会另眼待我。告诉了他们,以他们的性格,必定会为在外人前头为我申辩。可外人听说了,只会以为我说谎,为了自己的前程。明明是不花杀了我父亲,可是比起来不花的命,他们更想要我的命。与其让我活着为父亲报仇,倒不如立刻死了干净。世风如此,何必让他们知道我的事?”

“三秀,你怎么把人想得那样坏?那只是几个妇人嚼舌根啊。人心怎么会那样坏呢?”瓶娘迷惘了。

“你还不懂么?不花他说要我杀我自己,就是为了让他们杀了我啊!你若不信,且看外面的阵仗吧。”

不知何时起,外面的动静就比刚才更响了。瓶娘心有不甘,遂稍稍推开了一点窗户,往楼下看去。

楼下早已吸引了不少人。路也堵了,巡查卫兵也不管,也站在路边看着。几个痞子正在人群中央抛着一些轻薄的东西取乐。那些东西,水红的,藕色的,正是三秀那天穿着的衣服。比甲,单衫,下裙,里衣……每拿出一件,便引起一片注目,仿佛在看脱衣秀一般。最后挂在竹竿上耀武扬威的,不是旁的,恰是三秀束胸的白棉布带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三秀也已经看到了,脸如纸白,道:“快把窗关上吧。”

瓶娘没关窗,而是揭开了床褥的一角,拿出了一样东西——那对铁镇纸,程笑卿的,纯青,透明,沉重。她又把窗户推得更大了一点。趴在窗口,抓牢了一只铁镇纸,向楼下奋力扔去。

当啷。

人群连忙散开。混混们也且骂且退。

又是一扔。第二个铁镇纸作了一个弧线飞了出去,恰打在举竹竿的混混头上,他嚎了一声逃掉了。竹竿倒了,白棉布带飘然落在尘土里。

瓶娘激烈地喘息着。

“就凭你们,也配!”她喊。

为首的混混们落荒而逃,没有一个回头看她。

三秀看着这一切,一时呆住了。她从未见过瓶娘这样——那个永远温柔,惯于忍耐,让人忍不住想要保护的人,终于在今天展现出从未示人的一面。那一瞬间,在三秀的眼里,瓶娘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但并不陌生——这才是她爱重的瓶娘。

而也就是这时,屋里的台阶上传来笃笃笃的上楼声。三秀心想“糟了”,连忙让瓶娘躲到被子里面,自己依旧躺下。来者打开门,是双成担忧的脸。

“三秀,你醒了?……外面怎么回事,是你扔的东西吗?”双成问。

三秀低头和被子里藏的瓶娘相视一笑。双成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三秀又对双成笑道:

“我好多了。”

双成舒了一口气,眉毛却又蹙了起来:“三秀,你莫要管那些人!你要好好活下去!我还想要你给我的小孩起名字。”

“我知道。”三秀说,“他们越是要我死,我越要活下去。我还要活的和以前一样好,给他们好好看看!若他们敢来,我便敢骂他们回去。”

三秀的话音刚落,双成的背后就响起何大有的声音:

“他们不会再来了。”

众人困惑了。

何大有说:“不花死了。”

☆、第 50 章

大都城除夕的早上,大雪初晴。

这是一般人家也都张灯结彩的时候。唯有赵王府门口没有一点红色,两盏灯都盖着雪白的罩子。石狮子头顶上,两只寒禽一动不动,也像冻僵了似的。

突然,一直紧闭的角门开了。“嘟”的一声,惊飞了狮子头顶的鸟儿。一名贵妇,身上白毛绒绒的比甲上罩着黑狐狸毛大氅,头戴银丝狄髻,黑貂鼠,插了一嘟噜白花,从里面稳稳的走出来,身边没有跟什么丫鬟,只是自己拿着一个青黑色褡裢。

“要叫车子么?”王府的家丁问她。

她抬头看了看铅灰的天色,深深呼吸,吐出一口白气,道:“不必了,我识得路。”

“那娘娘小心脚下滑。”

家丁的这句话刚一说完,那门便在她身后重重关上了,就好像这女人是瘟神似的。

砰的一声,关住了里面震天的哭丧声。

天寒地冻。因为是除夕,路上没有行人,连商铺也都关了。女人没有穿踩雪的套鞋,只穿了一双鹿皮小靴。那路虽扫过雪,却被风一吹上了冻,结果反而更加难走。她走得却自在。走着走着,还顺手扯掉了头上的白花。手一松,那白花便被北风吹走了。

不一会儿就走出了赵王府的那条街。前面的胡同里停了一辆骡车,车夫就在旁边睡着。女子刚一走过,那车夫便醒了。

“少奶奶,坐车吧?”

女人立住了脚步,并没回应,只是茫然的看着前面的街道。

“孤身一人,多危险。京城太大,还是坐车吧。”车夫说。

她答应了,上了车。“去井水胡同的介福班。”她说。

“介福班已经没啦。现在井水胡同里已是春在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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