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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瓶(63)

林庆福和那朱姓的青年互相寒暄了两句。一个突然造访,一个突然接见,双方都有些尴尬。最后,那朱公子说:

“我也自知此来十分冒昧。因为看了令爱的戏,感慕她的高义,只是这样而已,绝无非分之想。还望您不要现在就拒绝我。”

听他这么说,林庆福稍微缓和了心情。不如哪天让女儿和这个年轻人见上一见。

只听朱公子又道:

“我这里备了两件礼,还请您一定要收下。”

林庆福有点意外。朱公子却不好意思起来,转身回车中拿了一只扁匣子出来。林庆福看见那匣子大小,就已明白里面装的是什么。商贾老爷们做买卖,正流行用这样的匣子装银票。陌生人出手如此阔绰,让谨慎老实的林庆福更觉得危险,说什么也不肯收。

朱公子有点为难。他搔了搔头,道:

“您一定不肯收,那这份礼就算罢了。——可是另一份礼,您一定要见一见。”

林庆福捏着一把汗,怀疑地看着朱公子。只见朱公子转过身去,走到那马车边上,抬手卷起车门前的厚毡,现出两个人影来。

“师父!”

其中一人刚现出身,便急急地喊了出来。林庆福听见那声音也不禁一惊。他定睛看去,那车中正坐着两个女子,一个年纪稍长的正是王婆。另一个,刚才喊出声的那一个,正是白天从戏院被官府带走的祝双成。

“这……”

林庆福的心情,短短的功夫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方才还心中充满怀疑,此时却是喜出望外。他也不着急问明白缘故,连忙转身差遣小徒儿喊何大有出来夫妻团圆。

王婆扶着双成下了车。双成已经换了一身御寒装束,显然是朱公子置买的。见到师父,双成含泪拜了一拜。又向朱公子拜了一拜,连声称“恩公”。朱公子还之以礼。

不一会儿,何大有出来了,两人相拥痛哭。趁着这时候,林庆福稍稍平静了心情,心中重新计较起朱公子的事来。此人好像也是才来京城不久,究竟有何神通广大,这么快就将祝双成救了出来?

他心中正想着,朱公子却好像已经看出他的心思,谦逊地说:“在下初到京城,一无所长,只懂些俗事。团圆就好,团圆就好。”林庆福一听,就知道他是上下打点花费了不少银两。如此费心,却又没有居功的意思,林庆福忽然对这个陌生青年有了一点好感。

“外面太冷,进来说话吧。”林庆福说。

朱公子在火炉边已喝了几杯热酒暖身,三秀才姗姗来到厅上。她穿着朴素的家常衣服,没有妆饰,头发也只是梳着松松的辫子。向朱公子简单的道了安,便在对面坐下了。

林庆福的表情有点局促。“这便是小女。”他说。

“慕名久矣。今日一见,果是非凡。”

三秀轻轻笑了一声,“之前你没见过我吗?”

朱公子哑然。

“我记得你。”三秀笑道,“早上你看了我的戏,是张生面孔。第一次来?”

朱公子有点红了,许是先前两杯热酒的关系:“初来此地,还请姑娘包涵。”

林庆福在一边看着。起先女儿也没怎么打扮就出来了,让他觉得有点不安。但几句话过去,似乎两人很快就熟络了起来,他心底也有点欣慰了。正想着,小徒弟忽然绕上前,附耳过来:

“师父,问过这人底细。他是淮西人,从江西往泉州贩青花,卖到波斯去的。手里还有好几艘大船。这次是在京里谈生意,还在买房,像是有长住的打算。——师父,师姐真的要嫁他啊?”

“瞎说什么呢。别乱传。”林庆福呵斥道。虽然嘴里这么说,林庆福心中已经有几分动摇了。小徒弟笑着跑远了。林庆福默默望着女儿言笑晏晏的模样,却不知她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经历这么多变故,女儿只怕是有点痴病了……

三秀忽然收起了笑容。

她说:“我有一个问题要请教。”

朱公子端正了脸色:“姑娘请说。”

“假如你有一个心爱的女子,婚姻无缘,遭遇恶人,双足残废,不能行走,你当如何?”

此言一出,其他人都呆住了,独有三秀目光严厉,朱公子默默沉思。半晌过后,朱公子缓缓道:

“我会为她报仇,不择手段。今生也绝不另行嫁娶。”

三秀听见,脸上缓缓现出笑容来。

“我也是一样的答案——来,我敬你一杯。”

朱公子也笑了。王婆也陪着笑。独有林庆福,分明正月里,却感觉到了背上冰冷的汗水。

送走了朱公子,林庆福沉默地看着女儿。如今无论再说什么,都是空谈。一直以来担心的事,今天也成了真。

虽然如此,他还是想听听女儿的想法。

三秀望着远方,慢慢道:“我想把欠陶府的钱还回去。”

这是不可能做到的。然而,三秀还是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着,像是在宣告心中的宏愿,一定要慢慢地说出来,才能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它可以实现。

安静了一阵,三秀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

“帮我多接点场子吧,越多越好……怎样都好。以前是我不懂事。”

林庆福听见“怎样都好”四字,心中百感交集。三秀生就这样孤高的性格,旁人多觉得惋惜——心气高了,触怒权贵,今生就没有出头之日了。林庆福却觉得骄傲。他觉得这是教导女儿多年来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而现在,女儿却决意要把这一切都摧毁掉,脸上的神情,酷似当初她的母亲,决定抛弃自己的家族,跟随他这个穷戏子远走天涯的时刻。但他无法看清三秀的世界。三秀的母亲是为了他们父女,而三秀又是为了谁呢。

——假如你有一个心爱的女子,婚姻无缘,遭遇恶人,双足残废,不能行走,你当如何?

——我想把欠陶府的钱还回去。

他很后悔。

如果介福班的处境不至于这么困窘。

如果能够帮三秀筹到钱,而不是让三秀去求陶小姐。

如果当初王爷来酒楼敬酒的时候,他稍微机灵一些。

如果当时没因为自己的私心,让三秀和陶家走得太近。

甚至更远一点,如果……当初没答应收留瓶娘的事。

不过,事到如今,这些如果都是种种虚幻。死的人死了,散的人散了,活的人却要还挣扎着活。挣扎久了,三秀一定也倦得糊涂了。林庆福这么想着。

最后,他含混地答应了女儿两句,独自带着满腹心事转回卧房。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去想女儿嫁人的事情了。

第二天,转眼就到了。

“什么,不准唱戏?”

林庆福以为自己听错了。

钱老板叹了一声:

“是啊。昨天那事,我是不怕的。不就是惹了事吗,咱们官府有关系,送点银子就行了。可今天,不一样了。小王爷动了真格,一早就派人往各家酒楼瓦子放话:介福班的戏,禁止!老林,不是我说你。就算小王爷张狂,咱们也只能忍着。现在只怕京里没有哪个楼肯让你家唱了。别说三秀,就算你家一个徒弟想往别家跑个龙套,依我看啊,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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