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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瓶(50)

“够了!”

三秀打断了她。

瓶娘赶忙止住了话。

“我已经决定了,我养你一辈子。……什么都别说了。”

“不行。”瓶娘说,“这不是你的错,我不要拖累你。你背着我这个负担,你自己怎么办?是我的命不好。当初我发过誓的。若是违了誓,终身不能行走,可我还是……”

她还要说下去,却看见三秀的脸色更加阴郁,下意识掩住自己的嘴。

不必瓶娘提起,三秀也清楚记得瓶娘小时候立的那个毒誓。自从瓶娘受伤以来,三秀无时无刻不被这件事折磨着。

她还记得,当初瓶娘向自己说起那个“若是当众出了瓶子,终身不得行走”的毒誓时,自己还觉得不可理喻。故而后来自己逼着瓶娘演戏,让她违背誓言,隐约还觉得是在为她着想。

而现在,这个已经成真的誓言,就仿佛命运一般狠狠嘲笑着她的狂妄。

假如誓言这东西真的有报应,那,为什么发誓要是伤了瓶娘就“七窍流血,天打雷劈”的不花,还好端端地活着?

假如誓言这东西是虚幻的,那,为什么瓶娘要遭遇这么悲惨的命运呢?

三秀回头望着瓶娘。痛苦,逐渐变成了冷酷。

“你恨我逼着你演戏,是不是?”

瓶娘没有明白,三秀这句话太没头没脑了。“怎么会呢。”她低头望着衾被下面覆着的自己的两条腿,微笑道,“如果没有三秀,我肯定早就横死街头了。这些天也是,给我送饭,送水,换药,更衣……从没说过辛苦。三秀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还想向三秀学胡琴呐。虽然腿不能走了,我还可以学点乐器啊。可以陪在三秀的身边,也可以赚钱……”

“不要你赚钱。”

瓶娘被三秀冷酷的声音吓得呆住了。

“你只要在这里。我养你一辈子。”

三秀说完就拉开门,带着银钱和伞,走到了外面的潇潇秋雨里去。

城中的小酒肆里,三秀一壶一壶地喝酒。酒肆外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流,正如水帘洞一般。

三秀没有乔装打扮,旁边几个酒客早已认出她是介福班的林三秀。从她走进店起,那些人就不停地低声议论,无非是些捏造的她和洵美的风流韵事,越来越不堪入耳。

“……一日为妓,终身是娼……”

陌生的目光灼烧着她的脸。她只有背向这些人,尽力把自己的颓唐藏起来。然而议论声还是传进她的耳朵里,在酒意的催动下,震得她的耳膜嗡嗡作响。

她想把那声音赶走,却始终无法让自己烂醉如泥。

“小二。”

那小二来了。三秀抬起头,已经觉得有些晕了。

“来点烧酒。要烈的。”

“真是不好意思,本店不赊欠。”

三秀这才意识到钱不够了。她只好胡乱挥了挥手,让小二又走开。门口的雨仿佛再也下不完,街上行人寥寥。瓶娘的未来,自己的未来,都仿佛在这雨里渺茫了。

相比自己,瓶娘的未来更加黯淡。不能行走,那么唱戏的路,嫁人的路,全部都堵死了。虽然是如此,还是那样坚韧地活着。而自己却为了一时畅快,用冷酷无情的言语刺伤她。

想起古人“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话,饮下的热酒都化作了寒冰,把她封在孤岛一般的酒肆里。

生意渐消,死志渐萌。

她狠了心,把给瓶娘买药的钱,一枚枚排在了桌上。

“小二,给我拿酒来。”

她不敢去庆春堂,到了别一家药店,说要买砒霜。店主人看她两眼,闻到了她身上的酒味,就仔细盘问她买砒霜做什么。三秀说是毒老鼠用。

“真的吗?”

三秀知道自己这样是瞒不过去的,于是掉头跑出店去,拿着一把破雨伞,也忘了撑开茫然地在雨里转着,走着。不知不觉衣服就湿了。

“这位客官,您不能进去。”

三秀一抬头。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走到了引仙栖凤楼了。酒楼的大堂里正有寥寥几个人在那儿,听见动静,都往她这里瞧。其中几个人认出了她,还现出了猎奇的眼光。三秀想逃走,但身体仿佛又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似的,要往楼里面走去。

“我……来找一样东西。”三秀道。

大概是闻到了三秀身上酒气,门子的表情有些犹豫。

“大概十天前吧……好像落在花园里了。”

“好吧。您请进。”

门子让开了路。三秀走向西侧的小门。

“不是这条路,是那儿。”门子一面向她示意,一面现出了怀疑的表情。三秀强撑着笑了笑,转向东侧的小门走出去了。

她弯着腰,撑着伞,一会儿抬头望望自己的窗子,一会儿拨拉着草丛找着她要的东西。

在一大片开败了的牡丹底下,三秀看到了那个纸包。被草叶保护得很好,即使这样的雨天,包裹的纸还干燥着。她把伞丢到了一边,向那个纸包伸出手去,小心地捡了起来,握在手里,想象着自己和瓶娘相拥着在屋中死去的场景,心中有一个沉重的东西猛地放了下来,一沉,之后是一轻。

周围没有人。她也忘了拿伞,就这么匆匆地跑了出去,一身湿漉漉的雨水逃到了大街上。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不在身上了,而是在身体外面飘着,雨水算什么呢。她笑了。

“让一让,让一让。”

走到一条巷子口的时候,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喝令。

在那条巷子的另一个尽头,可以看到对面的街道。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正有一匹又一匹的马,踏着水花,从那里经过。似乎是要赶着避雨。

是蒙古人?

当一匹高大的紫色骏马从巷口快速闪过时,三秀猛地清醒了。

她看见了不花特穆尔的笑脸。

那家伙还活着,而且笑着。

三秀心中的一片死灰,陡然又燃起了仇恨的火焰。

就在这时,头顶的雨变小了。

三秀一回头,看见程笑卿在面前。他手里撑着一把伞,正遮在三秀的头上。

“怎么今天没有来抓药?”他问。又伸了鼻子闻了一闻,皱起眉来,“好重的酒味!……你的伞呢?”

没等三秀回答,他已经看见了三秀手里那个可疑的小纸包。

“这是什么?”

“没什么……”三秀想把纸包往身后藏,程笑卿脸上的表情愈发怀疑,劈手就来夺。三秀死死握着不肯放手,一时急了,三秀道:“你和我大街上拉拉扯扯算什么体统!”

程笑卿无奈,只好松了手。三秀看准这个空当,将那纸包又远远丢到了大雨里。

雨,很快将它淋了个湿透。

程笑卿叹了一声。

“你还是这驴脾气……罢了,今天的药钱算我赊你的。走吧。”

瓶娘望着窗外的大雨,寂寞地等待着。雨水漫进窗子,将床褥湿了半边。

她想着三秀临走时的那场争吵,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心里忽然有些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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