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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瓶(18)

终于,前面看见了一扇朝西的偏门。为首的打了招呼,便指挥轿夫们抬了进去。一声“落——轿——”,那轿子便四平八稳地摆在了地上。打起轿帘,只见两位丽人携手而出,正是洵美与三秀。

洵美是一身富贵人家的家常衣服,而三秀已经把准备的行头都妆饰停当了。

这里便是都达鲁花赤府,接引的人还没来。三秀用余光向四方仔细观察了一番,听得里面隐隐有歌吹之声,果然是正在家宴。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我哥哥正在里面,他自会照应你。这轿我就留下了,一会儿你随意差遣。”洵美道。

“那你如何回去?”

“我的马就在街口不远处寄存着。——你事事多加小心。”

洵美才走不一会儿,一个矮个子蒙古人便来了。看打扮是仆从,态度也和气,但毕竟是蒙古人,三秀也就十分客气。来者说了几句有些笨拙的汉话,就领着三秀,曲曲折折沿着廊走着,走向远处的歌乐声。

一路走来,三秀不禁益发惊异了。方才在落轿的地方便觉得此处的布景十分熟悉,待到往深处走,竟有几分汉家庭院的样子,只是一勾一画,更加清新大气。汉人的杂剧,他大概也能看上两眼。只是杂剧毕竟源自民间,即便搁在前朝也是不入流的东西,不知他们会不会嫌三秀演得粗陋。三秀的心中又不安起来。

三秀一路走着,歌吹之声越来越近。或许是她的衣裳妆容太奇特,让远远回廊上几个正奔逐游戏的女子看见了,放出健康饱满的笑声。三秀不禁想起了瓶娘。她们是动,瓶娘是静,却都是一味的天然。不知她们是家眷还是使女,三秀也就不知如何回应,只好装作没有看见,就这样到了一间临水的楼阁前。已经能闻见楼阁上的酒香了。

“变戏法不是那位小伙子么,怎么来的是个女人?”

都达鲁花赤老爷问道。他同时带有骑射民族的剽悍,和身为高官应有的风仪,容貌十分威严。他此时已经饮了不少酒,头脑却还清醒,汉话十分标准。三秀不禁有些紧张。

“禀大人,师兄身体偶恙……”

三秀还没说完,都达鲁花赤老爷便点一点头,挥挥手让她下去。三秀心中打鼓,忽然看见座中一位汉人打扮的男子正示意自己稍等片刻,知是洵美的兄长,遂向都达鲁花赤老爷施了一礼,退到了宴席边上的角落里,与乐人们呆在一处。酒过三巡,方有人重新引三秀上前。

“这次是什么?报上来。”

“禀大人,是杂剧。”三秀说着,便将写了戏名的簿子递了上去。

“哦?”都达鲁花赤老爷微微扬了扬眉毛。

边上陶家的兄长连忙道:“她就是新近京中出了名的妆旦色,林三秀。”

“这倒是难得。点戏就免了,拣擅长的小唱一段罢。”

三秀领命。

“没来由犯王法……”

只听三秀只唱了这一句,陶家的兄长就惊得连酒杯都几乎没拿稳。

这并不是因为三秀唱得动人,而是因为这是《窦娥冤》第三折里,窦娥在刑场上所唱的《端正好》。连他也没想到三秀竟然会选了这样一支曲。

这可是宴席!

陶家的兄长不禁往左右看了一眼。

座中以蒙古人居多,懂汉话的就少,看过杂剧的人更少。他们多是看着三秀在那里唱,不知所云。只有乐师的手哆哆嗦嗦,几次差点拉错。

《端正好》之后又接着是《滚绣球》。三秀的脸上仍然没有一点惧色,将都达鲁花赤老爷视若无物,只有一个窦娥在不屈地控诉着。陶家兄长的手心却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这女人,真是不要命了!

陶家的兄长又偷偷望向都达鲁花赤。他似乎正听得入神,手还行家似的按着拍子,喜怒不形于色。

“……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三秀终于唱完。陶家的兄长赶忙擦擦冷汗,就要准备谢罪。谁知都达鲁花赤竟然点了点头,摆摆手道:“赏。”便不再说其他。

陶家的兄长终于长出一口气。

“禀大人!”

他听见三秀明亮的声音,又是一惊。

三秀鼓起勇气,将酝酿已久的话一吐而快:

“禀大人!租赁妾身家房屋的程大夫,被有司毫无名目地羁押在大牢里快一个月,命在旦夕!明明只是一桩无关的强盗案,却既不问,也不审。只怕再拖延下去,他就要屈死在大牢里了啊大人!”

三秀说完,见都达鲁花赤毫无表情,遂继续说了下去:

“妾身已经百般调查过了,只怕这件事,牵扯到朝中某位贵人……”

“住口!”都达鲁花赤突然喝止。

三秀慌忙伏在地上。

“唱戏便唱戏罢了,一介女流,本来就是汉人,还出身倡优,竟妄图对公务置喙,不守本分,还污蔑朝中贵人。你们汉人的书上说:‘贱妨贵、少凌长,所谓逆也。’——忤逆犯上之徒——退下!”

“但是,大人……”

“退下!”

三秀的脸上顿时没了血色。

她退下时看见陶洵美的兄长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就在同一时辰,瓶娘正哼着歌在屋子里踢毽子。她踢得并不流畅,一会儿踢着了床,一会儿又碰到了椅子。过了半晌,她累了,就歪在床上想:不知三秀这一去怎样了?

三秀说只把计划讲给了瓶娘一个人听,这让瓶娘心中又兴奋又喜悦。她一直和三秀分享着各种各样的秘密:自己会走的事,还有,程大夫的事。而现在,三秀也肯把自己的秘密计划透露给自己了。现在她们是一起冒险的人了。

瓶娘忽然觉得,从自己记事开始,似乎还从来没和人这么亲密过。

她闭上眼睛,就觉得自己在这里,也在那里;三秀在那里,也在这里。

她们现在就在一起。

不知道三秀怎样了……瓶娘躺在床上想。

瓶娘想,三秀唱得那样好,只要她肯唱,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过几天,程大夫一定就从牢里出来了。就在所有人都愁得焦头烂额的时候,程大夫忽然自己鲜龙活跳地跑了回来——班里人会是怎样的惊讶啊!——一想到三秀这一去是要做一件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大事,瓶娘便忍不住要笑出来。她刚笑出声,又怕自己太高兴,露了馅儿。

听三秀说,蒙古人平时并不看汉人的戏。现在三秀要在大都城里除了天子、皇子、王爷之外最尊贵的人的府上唱《窦娥冤》。以前就听三秀说,这可是个地上独一,天上无双的戏——这有多神气!他们一定开了眼了。当初自己第一次听三秀唱,还哭湿了好几条绢子呢。

不知道三秀现在怎样了……瓶娘侧过身子,闭上眼睛,继续想着。

三秀的办法那么好,说不定她这趟回来,后面就跟着程大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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