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开口,他又叹息:“你还小,朝中事风云莫测,岂是你这小丫头能看透的?今日你打了淮皇子,陛下不责罚,对你来说未必是好事啊。”
我缩在床上发抖,心却困惑燥热--我打了又如何,杀了又如何,父亲手掌兵权,姑姑凤印在手,朝野上下十有□是我父亲门生,即使我真一箭射中他胸口,一鞭子毁了他容貌,皇帝又能拿我如何?
秦淮不过是个不受宠的讨厌鬼,而我却是早已定下的太子妃,孰轻孰重,谁人不知?
我花了整整五年时间,才明白何谓朝中事风云莫测。
三年后,邻国来袭,皇帝御驾亲征得胜归来,一夕之间五湖朝拜风头盛极。太子秦倾却因为谋逆之罪锒铛入狱。一月之间,父亲的党羽被清剿得支离破碎,连同二皇子,三皇子的亲信也未能幸免。
父亲一夜白发,借着姑姑尚存的羽翼在江南选好了解甲归田的宅子,只等着皇帝盖上金印便抛却一切狼狈归田,可谁料姑姑忽然染了重病,一命呜呼。皇帝老矣,死前立下遗诏,封五子秦淮为太子。不日,秦淮即位。
那年,我十五,及笄在即。
中秋那日,宫中来了一对人马。领头的太监扯着嗓子宣读圣旨:“苏氏为保江山劳苦功高,苏氏小女苏璇温良慧心,今封为璇妃……”
日光照得人晕眩。我跪在地上眯着眼看到秦淮站在门口,一刹那神思恍惚几乎晕厥。
日光下,他锦衣执扇,器宇轩昂,含笑妍妍,再不是当年那个一脸阴寒苍白的冷宫皇子,却更加让人手心透凉。
父亲忽然大笑起来,笑声悲怆,几近疯狂,他道:“我终于还是输了!我真信了他,信了你不过是他引以为耻不想承认的儿子!他这一招棋走了整整十八年,好得很,好得很啊!”
秦淮却不理会父亲,他径直走到我面前,金边的折扇挑起我的下巴,幽幽笑道:“你看,是你跪着,还是我跪着,璇妃?”
我只觉得浑身发冷,心凉了一片。
(二)两相仇
初冬时分,我终于披上嫁衣入了宫闱。只可惜,我婚礼的喜钟是与父亲锒铛入狱的铁链声交织响彻锦州城的。秦淮只用了一个小罪名就把父亲扣押入牢,而我,当夜就披上了大红喜服。
帝寝居然并未点燃火炉。暗金的龙凤烛下,我只穿着单薄的纱衣坐在床上,心里纵然烧了十万丈火苗,身体却冷得发抖。半夜,太监手执明灯推门而入,秦淮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我发抖,轻柔道:“居然忘记了火炉,璇妃可是冷了?”
我一时心闷气急,口中居然尝到一丝腥甜,咬牙答:“不冷。”
于秦淮,三个月前我还是略有愧疚的,我当年年少刁钻一箭害他险些废了一双腿,之后又鞭打得他几近毁容,长大后,我也曾悔过,也曾想过补偿,却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让人憎恶。
掌灯的太监清理了房里的龙凤红烛悄然告退,只留下秦淮站在房内。我坐在房里局促无比,只能把头深深埋入烛光暗影之中。片刻后,一柄镶金折扇触到我的脸颊,我惶惶抬头,却只听见他讥诮的声音。他道:“你可知我为何执意娶你?”
我忍了忍,恍惚盯了房里的龙凤烛片刻,道:“我不管你为何娶我,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今日嫁你,自当恪守妃德。如果……如果陛下愿意抛弃前嫌,放过我父亲,我……我愿与陛下琴瑟和鸣,心悦诚服。”
秦淮一愣,眼角缓缓舒展出一丝冷峭的笑意:“琴瑟和鸣?苏璇,太后过世,将军入狱,你还配么?”
骤然间,寒风入窗,透骨冰寒。
我茫然抬头,只见着秦淮一柄匕首划过龙凤烛。半截红烛落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火苗忽熄。
房间里漆黑一片,我再也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他轻微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了,又渐渐远去。紧接着,是房门开启的吱嘎声。
不配。我细细咀嚼着这两字,心上居然只有微微的涩然。
既然不配,何苦娶我?
屋内尚有一息月光,正好落在地上的龙凤烛上。我犹豫举步捡起了它们,又忽然想笑:民间传闻,新婚房里的龙凤烛须得燃上一夜,是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和美完满之意。秦淮一刀把我的新婚烛一切为二,情断义绝,当真是憎恶我到骨子里吧?
龙凤烛虽不曾燃尽,我却终究成了秦淮的璇妃,虽不蒙宠,却是新帝第一个受封的妃嫔,也是唯一一个妃嫔。只不过,这唯一只单单保留了三天。三天后,秦淮便封了第二个妃嫔,与我位阶齐平,封号惠。
宫中再一次挂起了红绡红帐,丝竹之声欢畅地响彻。我闲来无事悄悄去观望,却只远远见着秦淮红衣金冠,身边站着个同样红衣却算不上容貌艳丽的女子。我瞧着眼熟,好一会儿才想起,这容貌普通的女子是当年猎场相遇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宫婢。
当夜,秦淮留宿惠妃寝宫。
我在房里静坐,只用一把小刀,就把一截圆木削成了一支箭。
黎明时分,我拉弓上弦,一箭刺入了寝殿的房梁,想着那房梁是秦淮的腿,心里居然畅快了不少。
璇妃又如何,秦淮又如何,既然已经进了这沼泽,我便没想过要全身而退。
翌日,大雪,过午初晴。
锦州城四季不如北国一般分明,冬日鲜有降雪。宫里的宫婢太监们早已经兴匆匆在院子中堆起了各式各样的雪人,我看着有趣,叫了随侍的宫婢夏时晃晃悠悠去了御花园。几人协力,推了个两三丈高的雪球到花丛里。
御花园里的雪极厚。秦淮来时,我正与夏时合力才把稍小的雪球扛到大雪球上。夏时吓得松了手,手忙脚乱地向秦淮行礼谢罪,我一时不稳,险些踉跄栽倒在地上。
秦淮站在不远处,与惠妃挨得极近,目光却是落在我身后的雪人身上,良久才淡道:“苏将军今日用刑,璇妃倒是闲情雅致。”
用刑。极轻的两个字,入我耳中却冲了轰天的雷鸣——秦淮给父亲的不过是驾前失仪的罪名,关个三日五日便过去了,何来用刑之说?!
“你……你说清楚!”我乱了阵脚,再顾不得尊卑礼仪,三两步冲到他面前拽住他的衣袖,“为什么要对父亲用刑?他什么都没做!就连、就连驾前失仪都是……”
秦淮微微露出一丝挑衅,道:“谋逆之罪,不用刑怎么会招呢?”
“我父亲不可能有谋逆之心!”先帝无实权,父亲若是有心为帝,何须等到今日?
秦淮低眉笑了,轻道:“没有又如何?”
没有又如何?
我忽然有些腿软,心上的焦躁仿佛被大雪掩埋一般,一点点沉重,一点点凉透。
他想用刑,想让父亲身不如死,只这一条就已经足够。父亲有没有谋逆之心,根本不重要。
(三)两相恨
当夜,我第一次闯了秦淮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