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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芳菲(短篇合集)(7)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这么卑微的姿态去请求秦淮。即使我受封,即使父亲入狱,我都没有真正地慌乱过。父亲手中兵权并未全部交出,不过是几日牢狱,秦淮能奈他何?

谋逆之罪株连九族,如果不是父亲真正失了势,还有谁敢往他的头上扣这莫须有的罪名?

寝殿内,几个红衣的舞姬正翩然起舞。秦淮倚着梨花木椅把玩一只琉璃盏,见我闯入,他居然微微举杯一笑,轻道:“璇妃为何行色匆匆?”

我郁气得说不出话,只能深深吸气平复自己的心跳——他在寝殿设宴,又撤了门口的侍卫,摆明着是请我入瓮,居然还装模作样地问我为何行色匆匆?

我不响,他也不动,直到一壶酒去了一半,坐在他身旁的惠妃才轻笑起来:“璇妃好失礼仪,见了陛下居然不跪,将军府的大家闺秀原是这等模样么?”

秦淮似笑非笑,眼色如墨云。

我心中火苗被这一抹笑引燃,咬牙上前几步把早就揣在怀里的鞭子和匕首砸在了他案台上,盯着他的眼道:“我欠你的我自己来还,和我父亲无关!你如果记着一箭之仇鞭笞之痛,我愿意原罪奉还!放过我父亲!”

歌舞姬吓得花容失色,一散而尽,寝殿里顿时空荡荡一片。

秦淮并没有半点反应,我却忽然看到了他的案台前高高的一摞奏折,其中有三两个已经展开,父亲的名字赫然在目。我只看了一眼,手和脚就开始浮软。

树倒猢狲散,父亲如果真的到了任人鱼肉的地步,朝野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的性命……

“璇妃倒是好记性”秦淮淡道,“不过我倒忘了这些陈年旧事了。”

“那你就不要给我父亲安莫须有的罪名!”

“莫须有?”他笑了,目光落到案上的匕首上,冷道,“来人,擒刺客。”

“你!”

转瞬间,几个侍卫忽然破门而入,一剑抵上我的咽喉。我慌张后退,重重栽倒在地上,抬眼时已经满目光晕。朦胧中,唯有秦淮阴冷的眼分外清晰,一如五年前猎场密林中初遇,只是被盯着就让人心惊胆颤。

我突然忍不住地颤抖,并非害怕,只是因为憎恶到极致,心如裂石。

行刺,擅闯,两条死罪并没有给我带来预期中的刑罚,他只是罚我软禁在寝宫,并且调走了一切宫婢与太监,每月送入宫中的月例减了大半。吃,穿,住,样样都需得我自己动手。

这是他的羞辱,比刑罚更加狠戾三分。

入宫一月,我仍旧看不透秦淮,却清楚地知道了水火不相容的感觉。他憎恶我,我憎恶他,我是他的妃子,他是这宫里唯一的主人,日日住在宫里,就仿佛刀刃与米糊为伴,搅不烂,锤不刚,杯杯入口尽是鲜血淋漓。

我不知道父亲境况如何,更不知道秦淮究竟想如何处置我,每日的焦躁渐渐累积成窒息,直到一个不速之客意外到访。

惠妃。

她早已退却了宫婢的卑微神色,眼角眉梢渐渐沾染了皇家鸿鹄之色,讥诮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顿良久才道:“我竟不知璇妃已经落魄到这般地步,陛下也真是,即使苏将军已被流放,璇妃好歹也是将门之后,于国有恩啊……”

父亲被流放?

我的心狠狠颤了颤,口中有些腥甜,不知是咬破了舌头还是下唇。

惠妃柔柔笑了,上前搀住我的胳膊道:“璇妃妹妹可要好好保重身子,毕竟——这宫里是不会有御医来的,璇妃从小娇贵,要是累坏了身子可不好了。”

一股脂粉气冲入我的耳鼻,带来一阵阵的呕意。

我心中郁火骤起,就着她伸过来的手一把拽住手腕奋力一带,抽出腰间的鞭子冲着她的脊背扬手一鞭。

她痛得在地上打了个滚,狼狈站起身尖叫:“你好大的胆!不要命了么!竟敢行刺本宫!”

我冷笑,第二鞭紧随其后,三鞭落定,才道:“打了你,又如何?你大可以和秦淮去说,让他也流放了我。”

从前有我父亲权倾朝野,我敢恣意妄为,现在父亲落到如此境地,我便再无牵挂,打她又如何?

“你等着!”

惠妃狼狈逃离,我却在她身后松开了握鞭的手,缓缓坐倒在地上。

流放,古往今来,那些流放的人有几个能真正活着到边疆?父亲年岁已高,怎么撑得住这一路的艰险?更何况……秦淮,他有意放惠妃进来羞辱,未必是真饶父亲性命。

我知道,我必须出去。如果再缩在寝宫十天半个月,父亲恐怕凶多吉少。只要我能出去……只要我能出去,我不信,偌大一个朝野,过半的父亲党羽,就没有一个真心感念我父亲在栽培之恩的。我不求他们舍身相救,只求保父亲一路平安。

可是,秦淮早已下令把我彻底软禁,宫门外,十数个侍卫层层把关,我怎么出得去?

三日如白驹过隙,我拼着性命闯了无数次,每一次都被门外的侍卫拦回院落之中,等到第四日,我已经精疲力尽,不得已用了最后一个法子。

匕首刺入腹中的疼痛并没有想象中来得痛,我强撑着意识推开院门,看着侍卫们惊愕无比的眼神倚门喘息,对着尚在犹豫的他们艰难开口:“你们猜……秦淮想不想……看到我的尸体?”

侍卫们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终于有一个飞奔离开。

我提着的心终于微微松懈,本想就地坐下来在地上歇息会儿,却没想到一放松便是黑夜的帷幕骤然而降,再醒来,已经是在自己的床上。

床边坐着个锦衣身影,我看不清他是谁,只大概猜想许是御医,便艰涩地开口求助:“能不能……帮我倒点水?”

那身影僵持片刻,终于去桌边倒了一杯水,递到我口边徐徐喂我喝下。

清凉的水丝丝入喉,带来说不出的舒爽。我朝他感激地笑了笑,道:“多谢你。”

那人不开口,却也不走,过了片刻掏出一块丝帕替我擦去额头上痛出的细汗。我心中一动,抬手扯住他的衣摆轻道:“这位御医……你……你知不知道我父亲……近况?”

宫中人人皆知我不仅不受恩宠,反而是秦淮的眼中钉,整个太医院,肯来救我的御医必定是太医院里最不排斥我与父亲的人,或是最为心善之人,甚至可能是受过我父亲恩惠之人。

我自刺一刀,赌的正是这个甚至可能。

那御医丝毫不为所动,甚至一句话都不肯答复我。我等得心焦,渐渐开始心灰意冷,数月来的郁结和近月的惶恐积聚成了眼里潮湿,一眨眼,温热的触感便从眼角骤然跌落。

哭了,我便不想停止。从无声落泪到哽咽抽泣,我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小声央求:“求求你……我只是想知道父亲死活……我……我只是怕见不到父亲最后一面……”

谁知,那人竟然倏地站起身。他猛然甩开了我的手,只片刻,就消失在了房门口。

我挣扎着坐起身来,谁知刚刚用力,腹部就一阵锥心之痛,眼前一黑,便再一次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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