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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96)

明珍伺候好婆婆,便下楼去买早点,回来同家妹一道,简单用些点心,又喂过了纪孝,才去上班。

制衣厂的工作明珍已经熟练,工长见明珍为人勤快,又不多嘴,只埋头做工,观察了三日,便留下了明珍。工资不高,倘使做坏了衣服,还要倒扣钞票,可是即便如此,也足够明珍付每个月的房钱,另余出一点点来,供一家老少开销。是以再苦再累,明珍也咬紧牙关,坚持下来。

每日乘电车上班,那一路上不长不短的时间,明珍无论是坐是站,已经养成了闭目小睡的工夫。在摇摇晃晃的电车之上,一手拉着扶手,一手抓紧了挂在脖子上的小小布包,随着车身的颠簸摇晃,已经“叮叮当当”的车铃声,放任自己小睡一会儿,这大抵是明珍一日之中,最最轻闲的时光。

制衣厂的工作三班轮换,日夜不停。工长对明珍说,先做一个月的日班,等习惯了之后,便开始翻班,早班中班晚班,早班管一顿午饭,中班管一顿晚饭,夜班可有一顿宵夜,夜班的工资略高一些。

明珍想起家中的婆婆和孩子,原本想与工长说自己不方便上夜班,可是话到了嘴边,思量再三,终是咽了回去。现今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难民,觅工不易,她有什么资格挑剔?

等明珍下了班,回到坚尼地道,敲门进去,往往看见房东王太与房客瑁太在客厅当中,逗玩纪孝的场面。王太常常用一只美利坚国带来的小熊公仔引纪孝走路,十一个月大的纪孝为了抓住那有温暖褐色眼珠的毛绒小熊公仔,少了大人的扶持,竟然也可以走出一些距离去,跌跌冲冲,王太丰腴的身躯总能在纪孝跌倒之前,灵活地接住他。

这时纪孝会得发出“咯咯”的笑声来。

明珍看见了,总是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双眼。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纪笑这样开心地“咯咯”笑了。

瑁太则喜欢抱着纪孝,念唐诗宋词给他听。一日明珍推门进来,只听见客厅里一把温柔声音,抑扬顿挫地念:疏疏淡淡,问阿谁、堪比天真颜色?笑杀东君虚占断,多少朱朱白白。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借春工力。骨滑香嫩,迥然天与奇绝……

赫然是稼轩词念奴娇题梅。

瑁太吟得婉转低回,纪孝亦不知听得懂听不懂,只在那边咿咿呀呀地应和,十分趣致。

而见了明珍进门,两人便也不多说什么,只将纪孝交与明珍或是帮明珍将纪孝抱回楼上。

相处的时间久了,明珍约略知道,这房子原是香港银行广州分行一位经理的,妻子早亡。现在的房东王太,是他的二太太。广州沦陷后,他便带着大把银钱和年轻貌美的三太太逃往了美利坚国,留下了色衰而爱弛的二太太和他在香港的房产。

二太太年近五十,未曾生养过,所以身材保养得还算好。据说二太太年轻时,是一个演员,专演风尘侠女,因缘际会,嫁给了银行经理。伊听闻丈夫与三太太一起逃往国外,也并不生气,当即遣散了家里众多佣人,只留下与她是远亲的杏姑做伴。丈夫走了,失去了经济来源,二太太便将房子出租出去,赚取生活费用。银行里的存款,二太太说,那是棺材本,百年以后,入土为安用的。

明珍暗暗想,原来王太的遭遇竟这样坎坷辛酸。王太真是一个坚强的奇女子。

而瑁太也另有一番故事。听杏姑说,瑁生瑁太是大学里的同学,瑁太出身富豪,家中众多孩子,伊不是顶顶受宠的一个,可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婚姻由不得自己做主,早早定亲,许给了另一家有钱人家的公子。偏偏瑁太在大学里,认识了瑁生,两人情愫渐生,冒天下之大不讳,冲破礼教的束缚,两人私奔出走。瑁太家中与亲家大怒,放言决不教二人有好日子过。竟是断了两人的生路。

瑁太在急难之中,不肯离开瑁生,两人最后离开了故园,南下到了港岛。瑁生找了一份报社记者的工作,瑁太便安心在家,替瑁生洗衣烧饭。然而二人始终没有孩子,听说是瑁太当年在家乡时,因为两方施压,与瑁生东躲西藏,太过惊吓劳累,失去过一个孩子,从此便再没有怀过身孕。

明珍听了,唏嘘不已,感慨万千。

对王太与瑁太,不知恁地,便生出淡淡的敬重与相惜来。

同他们相比,自己的苦处,也算不得什么。王太同瑁太可以如此淡定面对生活,自己又为什么不可以?明珍充满苦涩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

这动荡离乱的年代里,总有好人的,不是么?

第九十五章 异乡温存(3)

可是这样苦中做乐的短暂时光,也很快结束。

纪母脆弱而时好时坏的精神,终于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这一天,被隆隆炮声与空袭警报的尖锐声响刺激得彻底崩溃。

而这时,明珍正在赶往制衣厂的路上。

制衣厂在最最艰难时候,也日夜赶制衣服,完成定单,发往南洋。工厂的厂长说过,除非炮弹落在头上,否则工厂决不停工。

有似明珍这般的,需要这份工养一家老小,亦有惜命的,拿了积蓄辞工离开。明珍现在的职位正是因此空缺下来的。

十二月二十五早晨,明珍惯例安排好了婆母儿子和家妹,赶上了电车,往工厂而去,远远地听见激烈的枪炮声,霹雳啪啦轰隆做响。

这样的声音,听得久了,便也麻木,只要炸弹不是落在自己头上,生活照样还得继续下去。

到了工厂,明珍戴上帽子袖套,坐在缝纫机跟前,开始工作。近午时分,有人自外头奔进来,高声嚷嚷着,“港督宣布投降了!”

明珍已渐渐能听懂一些粤白,不禁一愕,手下一不留神,送到了机针下头,只觉得钻心般地一痛,顿时血流如柱,将一片藕荷色衣片染红。

可是明珍却恍然未觉,呆坐在条椅上。

眼前的这一切,是如此的熟悉又陌生,仿佛就在昨天曾经发生过,可是,这场景里的人,却不是那些她所爱所亲的人。

“大家不要惊慌,请大家保持冷静。”工长这时候走了出来,“请大家离开自己的岗位,一个一个排队到会计室去领取工钱,然后尽快回家去,什么时候复工,会尽快通知大家。”

明珍听得十分吃力,一旁的姐妹便拉着明珍去了会计室领取工钱。

“快回家去,路上恐怕不安全了。”工长在经过明珍等人身边时,格外多叮嘱了一句。

明珍从工厂里出来,路上已经很难看见空车,电车都挤得满满当当。人人都想早一些回家去,倘使今日将是最后的时光,他们也想同家人在一起,而不是死在路上。

明珍总算挤上了一辆电车,死死护着怀里的一点钞票,回到坚尼地道。

进了门,便看见房东太太在指挥杏姑,往地下室里趸积食物清水。

瑁太太抱着纪孝,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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