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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95)

这以前,明珍从未用过缝纫机,家里外婆与母亲舅母,乃至婚后婆婆与家里的沈妈,都是手工缝纫。等进了工厂,一眼望去,黑压压一排排缝纫机,每台缝纫机后头,都坐着一个头戴白帽,双臂戴着袖套的女工,埋头踩着缝纫机,发出有规律的嗡嗡声,只是这声音不只由一台两台机器发出,混合在一处,便形成极嘈杂刺耳的噪音来,讲话须得拔高了嗓音,才能听得清楚。

制衣厂的工长一见明珍的手,心下已经知道明珍并不是熟练女工。

制衣女工因长期操作缝纫机,右手指腹都有一层厚茧,而明珍的手,到底还是太过干净修长。

可是那中年工长对上明珍一双清澈中透着无边哀求的眼,无由地心中一软。

世道艰难,看这女子,年纪颇轻,衣着打扮谈吐不俗,如不是家中再难维系,又怎会出来工作?这样一想,便松了口,“试用三日,倘使合格,便予录用。”

“谢谢您!谢谢您!我一定好好工作!”明珍一生,几曾如此卑微?然而,往日的骄傲与矜贵,明珍悉数都放了下来。她再不是徽州柳直柳大老爷最珍爱的外孙女,亦不是上海纪殊良最最呵护疼惜的大娘子,她只是一个失去的依怙的女子,要在这个艰难的乱世里生存下去。

工长将明珍安排在一台无人的机器前,扔给明珍一叠布片,“图纸挂在前面,按照图纸将衣服前后两片缝合在一处,缝毁了一件衣服,便倒扣你一仙。”

明珍诺诺,接过布片,小心翼翼展开,放在缝纫机上,良久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旁有熟练女工看了,忍不住好心提点明珍,“将两边叠拢,放在针下,脚下往一个方向使力,手将布料往前送,送得时候用力要均匀……对,就是这样。”

明珍聪颖,听了那女工的指点,便有一点点摸清门道。

那女工边同明珍说话,手脚却一刻也未停过,不消一会儿,已经车好了一件衣服,抖开来略检查一下,便放在一旁的篮筐当中。

明珍有样学样,战战兢兢,一个上午,竟也车了几件衣服出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那个中年工长特地走过来,查看明珍车好的衣服,挑拣了一下,十直六七倒也能过关,忍不住点了点头。倘使真能保持这样的水准,到了三天以后,或者真的可以留下来。

午饭不过是一点白馒头一点酱菜,明珍却吃得格外香,许是因为自己可以赚得一点收入,养活一家老小的关系。

下午明珍继续埋头在缝纫机前,等到下班的时候,明珍的头颈已经酸疼得连动也不能动一动,后背也撕裂般疼痛。

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走进门前,明珍伸手揉了揉颈背,又竭力露出笑脸来,才敲开铁门,走了进去。

开门的照例是杏姑,看见明珍拖着沉重的脚步进门,杏姑眼里流过怜悯颜色。

可是怜悯救不了明珍。

明珍向杏姑微笑,上了楼。路过瑁先生瑁太太屋里,瑁太太推门出来,手里抱着已经睡着了的纪孝。

“瑁太太,怎么好意思麻烦你。”明珍有些意外,儿子会在瑁先生屋里,伸手打算接过瑁太太怀中的孩子。

“你手里拎着东西,我帮你抱回去罢。”瑁太笑一笑,“这孩子很乖。”

明珍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油纸包,里头是最便宜的杂粮馒头,心中涩然。

瑁太太帮明珍把纪孝抱到门口,眼底也是怜悯之色,明珍不解,可还是推开门。

门一推开,明珍只觉似被人当胸踢了一脚般,生疼生疼。

婆婆满头乱发,躺在唯一的一张床上睡得人事不知,沈家妹缩在一角,勉力缝补被撕坏了的衣服,房间里原有的两只杯子已经不翼而飞,阳台的玻璃窗有一角有冰裂般的纹路……

一旁瑁太太轻声安慰明珍,“年纪大的人,有时候偶尔糊涂,你别难过。若需要帮忙,便来知会一声,我同孝儿也投缘得很。”

明珍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接过睡熟了的纪孝,同瑁太道了晚安,走进屋里,关上门。

光线昏暗,明珍在门外没有看清楚,等进了屋,才看见沈家妹额角有铜钱大一块红肿,带着一点点血丝,脖子上也是红色淤痕。

“家妹——”明珍抱着儿子,蹲在沈家妹跟前,再也忍不住,泪眼婆娑。“发生什么事了……”

沈家妹抬眼望着明珍,两人就这样泪眼相望。

“奶奶——想爷爷了,问我爷爷和少爷去哪里了——我答不上来——奶奶生我的气——”女孩子泪水一滴滴落下,似落在明珍的心尖上。“奶奶想出去找爷爷和少爷,我拦着她不让她出门——”

明珍简直可以想象当时的场景有多么混乱不堪。

“来,吃晚饭,我来照顾孝儿和奶奶。”

明珍将手里的纸袋交给沈家妹,又将纪孝以背袋裹在身前,俯身去伺候婆婆。

一靠近婆婆,明珍便闻见次鼻的异味。这味道,明珍当年在临时医院里闻见过,分明是便溺失禁才有的。又下楼去接了热水,替婆婆擦拭干净了,换上干净的衣裤。

才料理了婆婆,纪孝又醒了,又给纪孝喂奶。

一番折腾下来,已经是半夜里。

明珍累得连喝一口水的力气也无,搂着孩子,倒头和衣睡在婆婆床脚搭的地铺上。

第九十四章 异乡温存(2)

渐渐明珍已经习惯,天未亮时起身,同家妹一道,轻手轻脚,穿过走廊,到公用的洗手间,用搪瓷脸盆在水喉里接一点点冷水,泼在脸上,粗粗抹几把,便算是洗过脸了。

每当这时候,明珍都会不由得想起还在徽州时,奶妈早起替她筹一铜盆的洗脸水,往里撒了时令花瓣,只能她们起床,拿细软的洗脸巾,轻轻为她们姐妹擦拭脸颊,仿佛对待婴儿般温柔。

也是每当这时,明珍会得强迫自己,不要去回忆那些幸福得近乎奢侈的时光。明珍怕自己因思念挂记生死下落不明的丈夫及双亲弟妹至发狂。

婆婆已经这样了,她不能再变成这个样子。

草草洗完脸刷完牙,两人又静悄悄回到房间里,家妹照顾纪孝,而明珍则一手一脚伺候婆婆。

纪母已彻底认不得人,时时发呆。发呆的时候又好一些,不过是坐在一隅,嘴里模糊不清地喃喃自语念念有辞,除了不懂得自理,倒也容易照看。

然则纪母并非时时刻刻处于这样昏茫的状态,常常会得因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是一点细微的声响,便忽然狂性大发,撕咬踢打,将明珍与家妹看做是禁锢伊的自由,不让伊去寻找丈夫儿子的罪魁祸首。

小纪孝初时看见慈爱的祖母发狂,吓得大哭,连着几夜睡不塌实,死死抱着母亲。看得次数多了,纪孝渐渐不再爱笑,总是牵着母亲或者沈家妹的衣襟,躲着祖母。

楼里的房客,对纪母时不时地发狂,心中颇有微词,私下里凑在一起提及此事,却又都十分怜悯明珍,因而也不对明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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