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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90)

“不会的,伊不会有事的。”殊良对自己,也对小女孩儿说。

“……”沈家妹咬紧了嘴唇,不出声,望着紧闭的房门。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少奶奶会生个小弟弟,是不是?”

如此紧张时刻,纪方瞿与殊良,都忍不住为伊的话微笑一下。

当黎明的一线天光,冲破黑夜的闇阖,一声婴啼也随之划破了黎明。

一九四一年一月六日,民国三十年,农历辛巳年十二月初九,小寒,一年之中最冷的一天,早晨六点,明珍生下了她与殊良的第一个孩子,他们的长子——纪孝。

第八十八章 片刻幸福(5)

纪孝的出生,为纪家带来了极大的欢乐。

那生出来小小的婴儿,皮肤上充满褶皱,手指脚趾尖尖得近乎透明,耳朵薄薄得似两张纸片般贴在皮肤上,然而却有一头茂盛浓密的黑发。

升格为祖母的纪母抱着金孙眉花眼笑,“好吃的东西都吃到头发上去了。”

纪父也点头,真的,孙子有一头茂密得惊人的头发,甚至连鬓角都长了黑色胎发,似乎所有营养都被这一头黑发吸收了去。

那样皱巴巴的初生婴儿,蜷在明珍的怀里,找到舒适的位置,安心闭上眼睛,吸吮母乳。

殊良下了班,回到家中,推开房门,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致。

一颗心便倏忽宁静了下来。

少时在徽州,他的祖母笃信佛教,初一十五吃斋茹素,偶请僧人到家中诵经,殊良曾经听那和尚对家中的下人说:心安即是家。

彼时年少,听不懂僧人话里的禅机。

如今推门进来,看见妻儿安详恬适的表情,殊良终于醍醐灌顶。

我心安处是我家。

殊良抑下满心的感动,悄悄走到明珍跟前,低头,吻一吻妻子的额角。

明珍早听见了殊良进门的响动,奈何怀里抱着儿子,不便起身。只这一瞬,丈夫已经走过来,温热的一吻便落在了额上。

明珍的心仿佛无边的远天,忽然便开出小小的花来,望着怀里闭着眼睛,五官还看不出像谁多一些的孩子,有落泪的冲动。

她不过二十岁,可以却仿佛已经走过了一生般,经历了太多。

少时徽州的无忧无虑,举家迁往上海的仓促周折,于亲情同感情上的为难取舍,嫁入夫家后的伏低做小……

一切的一切,到了这一刻,才似结出了一枚幸福的果。

殊良坐在了明珍的身边,伸手搂住明珍的肩膀,将明珍的头轻轻压在自己肩上,“辛苦你了,明珍。”

明珍强忍着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三年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隐忍,因这一句话,似决了堤的洪水,扑面而来。

明珍的眼泪,滴落在闭目吮吸母乳的纪孝脸上。

小小婴儿皱了皱眉头,伸起一只手,抓向母亲的脸,仿佛是要拂去明珍脸上的眼泪。

殊良没有听见明珍的声音,侧头一看,只见明珍脸上,泪水涟涟,吓了一跳。

“明珍!明珍你怎么了?!”

这时纪母恰恰敲门进来,看见儿媳妇哭得满面泪迹,忙不迭走过来,把儿子一把撵开,掏出真丝绢子替明珍将眼泪抹去,“还在月子里,怎么可以哭呢?眼睛要哭坏掉的,下趟要做毛病格(以后要落病根的)。”

明珍拿手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母亲,我没事,只是太欢喜了。”

纪母也不追问,只是一径看着明珍怀里的孙子。

纪孝已经吃饱了奶,只是含着母亲的乳头,不肯放开。

“来,宝宝,阿娘抱——”纪母弯下腰,伸出双手。

明珍虽然舍不得,还是轻轻将乳头自儿子嘴里撤出,将孩子交到婆婆手里。

纪孝咂了咂小嘴,有些不满地自喉咙里发出猫咪似的呼噜声,然后安心地躺在祖母的臂弯里。

“明珍好好休息,有什么事体,尽管叫人替你做。”纪母打算抱着孙子到自己房中去,“我抱宝宝出去,晒晒太阳。”

“母亲,明珍已经生了,我可以搬回来了罢?”殊良趁机问。

“随便妳(随便你)。”纪母如今眼里只有金孙,哪里还管儿子媳妇。

等母亲走出了房间,殊良向明珍一笑。

“终于又可以睡在明珍身边。”

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明珍听了,却还是脸颊飞红。

到得纪孝百日的时候,出生时不过六斤一两重的婴儿,已有十五斤重,身高也长了有十厘米之多,初时皱巴巴的样子已然消失,似吹了气一般,胖冬冬的。手臂同大腿如同藕节,长着一圈圈肉肉。

纪家邀请了城中尚有联系的徽州商行的同乡,以及孤岛上有生意往来的士绅富贾,在法租界福煦路上的美心酒家替长孙纪孝办了百日酒。席开二十桌,纪家能请到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尽数到场。

毕竟这是内心荒芜,外表繁荣的孤岛上,能教人浮一大白的好机会。

明珍同殊良抱着孩子,又似结婚当日般,重复了一遍四处敬酒的环节。

人人都赞,纪老先生喜得金孙,此子天庭饱满,隆鼻阔口,是个有福气的。

好话自是人人爱听,纪父纪母闻言乐得喜上眉梢。

而明珍娘家老外婆小外婆二舅舅舅妈表哥表嫂父母弟妹也悉数到场。

沈依平亦已有了身孕,二舅妈为此格外小心媳妇儿,时刻伴在依平的左右。

明珍得空拉住依平的手与伊闲话。

依平面色红润,人圆润了许多,看得出,在柳家日子过得甚好。

“二舅妈脾气极好,承冼哥哥也是个体贴的。”明珍微笑,“依平你看起来很幸福。”

“明珍也幸福了罢。”依平不是不曾听闻纪母不喜明珍的事。

明珍笑一笑,“是,现在很幸福。”

两个女子的手握在一处,明珍的却比依平的要粗糙一些。

依平不舍地握着明珍的手,少时这是一双多修长干净细致的手呵。

殊良这时找了过来,看见两人手拉着手,笑出声来,“有得是时间讲闲话,偏偏选在这时候。”

“明珍去忙罢,我们有时间约了见面。”依平便与明珍道。

明珍点点头,随殊良一起,去应酬旁的客人。

走出几步,明珍回过头去,只见依平站在光影之中,仿佛要随光影而去般虚幻。

不知恁地,明珍心下一紧。却无暇细想,便又被长辈拖住了脚步,寒暄应酬,免不得要喝上几口酒。

等到筵席散去,回到家里,明珍已累得抬不起手来。还要喂饱了儿子,才能洗漱休息。

真正躺在床上,又睡不着觉,脑海中有许多事物,烦乱纷杂。

身侧,殊良洗漱过了,仍带着淡淡酒气的体息萦绕在明珍鼻端。

殊良也睡不着觉,细细算来,竟已有一年时间,未同明珍在一处了。

只这样一想,便再也忍不住胸中的灼热,翻身,一把攫住明珍,压在身下。

明珍咽下了一声惊呼,只以手抵着殊良的胸膛,“儿子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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