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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89)

纪家一早已经开始准备过年的年货,黄鱼鳗鱼青鱼,趁新鲜吃一些,其他则抹上盐,放在阴头里,慢慢风成咸鱼干。上好的带皮夹心肉一经过三道擦盐敷盐复盐的工序,腌成了咸肉,挂在屋中临风的地方,久久也不会坏。

等到要吃的时候,切一角下来,连同蹄膀冬笋黄豆一起,熬成浓鲜可口的腌笃鲜汤,极之下饭。

往年这样的活都是落在明珍头上的,大冬天赤手一把一把抓着盐往洗干净的鱼同肉上抹。盐水杀进皮肤里去,刺得手心手背生疼。涂再多的蛤蜊油或者雪花膏也没有用。

如今明珍孕中,又是冬日,衣着笨重,公婆与丈夫为怕免明珍一时不慎,伤及自己同腹中胎儿,严禁明珍走近湿滑的厨房。

明珍不免心中苦笑。

做家务明珍从不觉得苦,明珍只希望当自己做完家务后,可以听见婆婆的一声赞许,便能抵消一日的疲劳。

明珍从未打算仰仗自己腹中的孩儿来摆脱那些繁重的家务。

可惜婆婆并不懂得明珍的心思。

只是今冬筹备年货的事务,便统统落在了婆婆身上。

纪母毕竟上了年纪,又养尊处优惯了,早两年又使唤明珍得十分顺手,真叫伊接手媳妇儿,到底不如年轻时那般如鱼得水。

明珍悄悄写了张单子交给沈家妹,“你同奶奶一起去采买年货的时候,有点眼色,多帮奶奶拎着东西,看着夹万,知道了么?”

沈家妹此时已经抽高了身量,面孔也圆润许多,总算些微多了些女孩子的柔和模样。听见明珍这样嘱咐予她,便乖巧地点了点头。

目送婆婆与沈家妹出门,明珍扶着楼梯回到楼上。

纪仁堂的褚老先生前日来替明珍诊过了脉,恭喜明珍,脉象平稳,预产期在阴历十二月底,搁阳历,那就是一月下旬。眼见着也没有几天了。

婆婆千叮咛万嘱咐,这几日要格外地小心,一定要让沈妈随时伺候在左右,一但有什么动静,万勿紧张,能回房间平躺最好。若是不能回房间里去,就在沙发上躺着。

殊良也同药房里的老先生打过了招呼,近日如无必要,切莫出诊,如此万一明珍要生了,家里只消一个电话摇过去,殊良就同老先生带着接生婆一起赶到。

明珍走进房间,在她的床边,一张小小摇篮已经以木架支了起来,半身长的藤篮泛着古哑的光亮,里头垫着丝棉小褥子,上头铺着柔软的绒布,小枕头小被子与小孩子贴身的和尚衣,毛织小袜子一应俱全。

明珍轻轻弯下膝盖,矮身拿起摇篮里的小衣服,伸手抚摩上头精美细致的花纹。

明珍能想象婆婆在绣这些吉祥图案时,在上头寄托了多少盼孙心切的感情。

明珍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中午,吃过午饭,明珍便开始觉得下腹坠痛。初时只是隐隐约约的,疼一疼便罢。明珍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然而午睡前明珍上洗手间,才蓦然发现里裤上竟已见了红。

明珍心中一惊。

婆婆与沈家妹去门购置年货,还未回来,丈夫殊良与公公在药房里,只得沈妈,这时在下头收拾饭桌。

明珍慢慢扶着墙壁,回到卧室里,坐到床边,再一点一点躺在了床上,也不敢高声呼叫沈妈,只按褚先生教的方法呼吸,替自己节省体力。

隔了一会儿,沈妈收拾了饭厅里的碗筷,上得楼来,推开门,只看见明珍躺在床上。

“少奶奶?”沈妈轻声道,怕吵了明珍睡觉。

“沈妈——快打电话给少爷,我大约是要生了。”明珍一手捧着肚子,忍着又一次更加剧烈的疼痛,“已经见红了。”

沈妈一听,几乎跳起来。伊是过来人,立刻明白少奶奶这是要临盆了。

“少奶奶你躺着别动,我这就去叫老爷少爷回来!”

说完沈妈迈着两只小脚,碎步奔上楼去了。

明珍闭上了眼睛,慢慢呼吸,感觉那疼痛由隐隐的,一点点蔓延开来,似一处涟漪,由最中心的一点,扩散到全身,然后在明珍以为永远也不会停止的时候,那疼痛又慢慢的平息了下来。

稍事平歇,随后卷土重来,如是反复。

等到明珍痛得觉得仿佛腰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时,殊良带着老先生和接生婆冲了近来,随后婆婆与沈家妹也从外头回来了。

“明珍!明珍你怎么样?!”殊良跪在妻子床前,握住伊的一只手,只觉得伊人手心冰凉汗湿。

“……”明珍试图微笑,只是疼痛使得她仅仅动了动嘴角。

“少东家,还是让我先请请脉罢。”纪仁堂的老先生接过了明珍的手,探寸关尺三脉,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轻轻将明珍的手放回床上。“少东家,东家,夫人,请尽管放心,少奶奶这是要生了,母子脉象都是极好的。”

有了老先生一句话,纪母当即将丈夫儿子都赶出了明珍的房间,连未经人事的沈家妹也一并赶了出去。只留下接生婆与沈妈。

“请烧开开的水来,越多越好。”那接生婆只得三十许年纪,头发统统梳在脑后,戴一顶干净蓝布帽子,口鼻以口罩遮盖,只露出一双手来。

当明珍在床上忍受一波强过一波的疼痛时,那接生婆却只是慢条斯理地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洋胰子,在洗手间里仔仔细细地,将手指尖手指缝同整个手掌洗得干干净净的。洗完了还不算完,又拿出一只咖啡色玻璃瓶子里,用镊子夹出里头的棉花球,另沾了一个玻璃瓶子里的药水,仔细地涂抹过整只手,连手腕都不放过。

“……这位大姐,可以给我儿媳妇接生了罢?”饶是纪母这样素日里沉得住气与明珍置闷气的人,都忍不住要开口询问。

接生婆的眼睛微微弯了弯,大抵是笑了,举着一双仔细涂抹过的手,来到明珍床前。

“勇敢些,忍一忍。”

明珍望在接生婆的眼睛点了点头。

接生婆回身,示意纪母上前,为明珍身下垫上一张干净布单,脱去明珍的裤子,曲起明珍的双腿。

沈妈上前一一做了,接生婆伸过手去,探向了明珍的下身。

明珍只觉得一阵酸涨,同自己一阵阵浪潮般涌来又退去的疼痛决不相同,可是却一样教人难受。

接生婆的手指在明珍体内探了探,便撤了出来。

“伊的产道还未全开,恐怕还要等上一等。”说完,又进了洗手间,重复稍早洗手擦手的全套工序。

如是三番,直到了次日凌晨,明珍的产道才开了五指。

此时明珍早已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凭着本能,嘶声用力。

听得门外的殊良揪紧了心脏,不停地在走廊上来回走动。

纪方瞿也忍不住含着烟嘴,咬了放,放了又咬。

这时一双小手拉住了殊良的衣摆。

殊良低下头去,看见沈家妹睁着一双大眼。

“哪恁了(怎么了)?”殊良问。

“少奶奶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女孩子咬了咬嘴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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