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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76)

这同她与殊良,又有什么关系?

明珍不语,静静往下听。

“我喜欢的,是我家药房里,帐房先生的女儿。”纪方瞿笑了一笑,笑声中有缅怀故人的一点点怅惘。“那女孩儿同我一般年纪,相貌上并不出色,可是气质十分沉静。帐房先生有时算帐留得晚了,伊会得挽一个竹篮子,里头盛着伊家里做的家常小菜,几个烧饼,然后蒙上一块厚巾,给先生送来。先生不放心女儿独自一人行夜路,总是叫她等他一起回家去。她有时就在店里等,有时先生实在是忙,就会得让她到后头晒药的空地上玩儿。我记得第一见她,她就在那空地上踢毽子。她那天穿了一件蓝底儿紫花的襦衣,黑色滚天青边儿的筒裤,一双绣着小荷才露尖尖角花纹的布鞋,将一只鸡毛毽子题得上下翻飞,好看极了。”

纪方瞿神色悠然,仿佛那一幕就在眼前。

“我被祖父差遣,从二进跨院的月洞门里出来,要去前头叫父亲。跨过月洞门的小槛,一抬头,就看见了她。她正从晒药场上一跃而起,拧身把毽子踢到半空中,随后轻巧地落在地上,等毽子从天上落下来,一个弯腰,做了个‘倒踢紫金冠’,那毽子直直朝我的脸面飞了过来……”

明珍想象那时场景,富家清癯少年与帐房先生的女儿,那样电光火石间的一眼。

纪伯伯一定是真正喜欢那女孩子罢?如许多年过去了,还对那初见的一幕,记忆犹新。

“我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看呆了,竟不晓得躲,那两枚光绪通宝铜钱做的毽子就直直飞过来,打在了我的鼻梁上。”说着,纪方瞿用手轻触了一下自己的鼻梁骨,“当心疼得我眼泪都流了下来。她吓得半死,赶紧过来捧着我的脸上下检视。好在那铜钱外头包了毡布,否则皮破血流都是免不了的。她忙不迭地跟我道歉,说对不起。我就傻忽忽地任她捧着脸。她的手心微微有些汗,温热,带点女孩子的味道……”

就这样,喜欢了罢?

一喜欢,就是一生一世。

明珍与纪方瞿一时沉默。

“可是,我家大门大户,怎么会容得我娶一个帐房先生的女儿?祖父祖母大约是察觉了我的心思,便教父母给我说了亲事,就是殊良的母亲,你纪妈妈。当时结婚,无不是父母只命,媒妁之言,我到底还是没有勇气反抗,就此娶了自己不爱的女子。我结婚不久,帐房先生就辞了我家的活计,从那之后,我便再没有见过她。”纪方瞿停下脚步,微微转向明珍,“我对自己说,既然我娶了殊良的母亲,就要对她好。我已经不能教我喜欢的女孩子幸福,总不能再毁了她的幸福。所以娶了她过门,便一心一意地对她好,这个婚姻里,总要有一个人,是开心快活的,是不是?”

明珍心间微微一酸。

原来那举案齐眉的美谈,背里竟然是这样的故事么?

“好在,殊良的母亲虽然娇纵,心地却是好的。”纪方瞿无声太息,“我自己没有娶喜欢的人,到底希望儿子能娶自己所爱。”

明珍扬起睫毛,望向纪方瞿的一双睿眼。

难道他不是来劝她,远离殊良的么?

纪父笑了起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简单的道理,纪伯伯还是懂的。只是——殊良的母亲已经结缡二十载,早年一直未能生养,承受了家中颇大压力,年过二十,才只得殊良这么一个儿子,难免宝贝宠溺。我希望你同殊良成亲以后,看在她是殊良的母亲,养育了殊良十四年的份儿上,莫与她计较。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纪伯伯在这里先向你道歉,她未必心有恶意,只是惟恐不能将最好的给殊良罢了。”

“您不反对我们?”明珍问。

“你会好好对待殊良,爱护他关心他么?”纪方瞿不答反问。

明珍点头,她既然答应了外公,她便一定会做的。正如纪伯伯刚才所说,同一个人结了婚,便要一心一意地他好,要他开心快活。

纪方瞿轻轻拍了拍明珍的肩膀,“明珍,你是个好孩子,纪伯伯希望有一日能听见你叫我一声父亲。我乐见你同殊良结成夫妻。你纪妈妈那里,请你多担待。”

“我会的,纪伯伯。”明珍轻声说。

纪方瞿嘉许地点了点头,又同明珍闲谈了数句,才告辞离去。

回去之后,也不知同纪母说了些什么,三日之后,时任上海徽帮商会主席的舒先生,与纪父殊良一起,至柳家提亲。念及明珍外公柳直的身体状况,两家将婚期定在了十月二十八日。

第七十四章 乱世相许(6)

纪柳两家的婚礼,于秋意渐浓的十月下旬,选在租界内的一间西餐馆举行。出席婚礼的,只得纪柳两家至亲与证婚人舒先生。婚礼仪式极之简短,双方父母致辞,向儿女送上祝福,证婚人舒先生最后宣布礼成。

许望俨将女儿交到殊良的手中去。

“殊良,这话已说过无数次,可是,作为一个父亲,我再一次请你,珍爱我的女儿,无论何时,你们之间有了什么不愉快,都请你想一想,你今日所做的许诺。”许望俨眼中有泪。

倘使不是战乱,倘使不是岳父沉疴,他怎会只给女儿这样一个几乎是寒酸的婚礼?他多么想将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捧到女儿跟前,可是如今,他所能给女儿的,仅仅是一个父亲无尽的祝福。

“我会的,父亲。”殊良紧紧牵着明珍的手,仿佛怕明珍会倏忽化成一缕轻风,自他指缝间散逸般。

明珍穿着一件珍珠白地子绣正红色龙凤呈祥缠金丝卷云图案的旗袍,静静地任由殊良紧握着她的手,全程微笑。

明珍没有穿她花了年多时间准备的大红嫁衣,也没有穿白色轻纱礼服。

嫁衣与礼服,都是当日为了与世钊结婚备下的,可是今日她嫁的人,却是殊良。穿着为世钊准备的嫁衣嫁予殊良,明珍觉得对殊良殊不公平。思来想去,明珍选了当日母亲结婚时,穿着宴客时所用的旗袍,只约略改了改腰头。这两个多月近三个月下来,明珍瘦得厉害,一管纤腰,隐隐地似不盈一握。

礼成之后,明珍随着殊良,执着酒杯,四下敬酒。

敬到公婆跟前,明珍毕恭毕敬地躬身,双手执着酒杯,高举过眉,奉到公婆跟前。

“爹爹妈妈,儿媳敬二老,感谢二老养育殊良,辛苦操劳。媳妇今后一定会好好伺候公婆,照顾丈夫,操持家务……”

纪母动了动嘴皮,仿佛想说什么,可是纪父却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纪母终是伸出一只手,接过了明珍始终端举过头的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便放在了手边桌子上,自袖笼里摸出一只红包来,塞在明珍手中,一言未发。

纪方瞿微笑,以手虚扶,“你们以后要相敬相爱,白头到老。”

殊良拉着明珍站直了身体,望着二老,“谢谢父亲母亲。”

来客当中,多是知道坊间的传闻的,亦约略晓得殊良母亲不喜这个新妇,恭祝新禧的同时,难免有存了看热闹之心的,眼见着竟然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便觉得嗒然无味,自顾喝喜酒,轧闹猛的气氛顿时便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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