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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75)

两姐妹在门口分了手。

明珍步行去医院上班。

说是医院,其实不过是两顶临时搭建的帐篷,收治前线送下来的受伤士兵以及从闸北虹口逃难出来的贫苦百姓。

临时医院里的三名医生,一名是纪氏中药房的坐堂中医,已经年过花甲,纪氏除出提供药品还无偿派遣老医生到医院帮忙诊治患者;一名是才方由荷兰留洋归来的年轻医生,原打算回国一展所学,恰逢国家有难,便卷起袖管,义不容辞地投入到治病救人的行列当中来;最后一人,是大卫·罗森伯格。临时医院的帐篷就搭在离他的西药房不远处的空地上,罗森堡西药房不但提供西药,还由他出面帮手,在忙碌时候替两名医生分担一些。

另外就是像明珍这样,义务前来充当护士的女子。

医院每日都人满为患,忙碌无比,常常能见到母亲抱着孩子冲进帐篷,哭喊着请医生救孩子一命。

那些孩子有些送来时已经气息奄奄,瘦得几乎皮包骨头,一双眼睛里带着对尘世的留恋和更深的无助。

有些能救得回来,有些则不。

明珍一次又一次地看着那些悲伤绝望的母亲抱着孩子,或者哭泣到崩溃,或者哀痛到麻木。

每见一次,明珍的心里都添多一道伤口,然后在那伤口慢慢愈合的时间里,明珍也一次比一次坚强起来。

明珍在心里向自己发誓,倘使有一日,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决不教他们遭受同样的苦难。

见明珍回到医院上班,众人百忙之中都不忘关心一下。

“明珍,你没事罢?”

“明珍,你回来了。”

“明珍,要注意身体,你瘦了。”

问候声此起彼伏,教明珍心间一暖。

“谢谢大家,我没事。我会注意休息的。”

大卫·罗森伯格趁稍微空闲时候,一边草草吃饭,一边与明珍谈起最近发生的事。

明珍同他一起,坐在一隅,一边喝凉开水,一边吃已经冷掉的白馒头。

大卫拧开一只小小不锈钢消毒罐的盖子,里面是半罐儿肉松。

“吃一点,明珍,你已经不能再瘦了。”大卫将装有肉松的罐子轻轻递给明珍。

明珍从白馒头里抬起头,望着大卫好看的眼睛。

大抵是因为忙,所以他已经许久没有刮胡子,一张英俊的脸掩盖在丛生的护髭之下,看起来老成了许多。只得一双眼睛,仍然那样熠熠有神。

“吃罢。”大卫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前两天,工部局召开会议,用餐时我设法溜进去,偷带了不少出来,你尽管吃。”

明珍没有接过罐子,大卫就一直那样将手递在明珍跟前,“你可要替我保守这个小秘密。”

明珍微笑起来,接过不锈钢罐子,“谢谢你,大卫。”

“啊,终于笑了。”大卫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打起精神来,我恐怕我们忙碌的日子在后头。”

是,忙碌的日子在后头。明珍点头。

如今的战势严峻,日本人夸口三个月攻占中国,可是进攻上海,却遭到了意想不到的顽强抵抗,就这样激战了两个月。日本人现在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狂妄轻敌,而是疯狂地开始轰炸务求尽快占领上海。

短暂休息之后,便又是无边的忙碌,等到明珍下班的时候,已经累得两腿发软。

明珍与来交班的护士道别,看了一眼还在忙着救治包扎的大卫,没有过去打扰他,转身走出临时医院。

走了没多远,明珍看见一位中年人,花白头发,穿一件米色衬衫外套咖啡色西装配同色西服裤,一双白头咖啡皮鞋,十分扎眼。

看见明珍,那中年人有些迟疑。

再三确认,中年人迎了上来。

“明珍。”

“纪伯父。”

来人正是殊良的父亲纪方瞿。

“明珍有时间么?能陪纪伯伯聊一会儿么?”纪方瞿不意外明珍认得出他来,毕竟在徽州城时,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常有往来。只是他很诧异,这个曾经极温润的女孩子,竟成这个样子。

明珍点头,“我时间不多,还要回家去陪外公。”

纪方瞿颌首,明珍是个孝顺孩子,这一点他一直知道。

“我的来意,想必你应该略知一二。”纪方瞿也不拐弯抹角,当即开门见山。

明珍复又点了点头。

她知道。以殊良的性格,既然他应承了外公,自然不会反悔,肯定回家去同父母说了。纪家隔了这许多日才来找她,她倒是有些意外的。

纪方瞿侧脸看着少女如水般清澈却又如钢铁般坚韧的眼神,喟然太息。

这是个好孩子,他一直都知道,也一直都很喜欢。倘使没有勖家提亲在前,柳家毁婚在后,殊良想娶明珍过门,应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可是,偏偏,勖柳两家曾经缔结过婚约,在徽州上海,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后来柳家又以明珍染病不能生育为由毁婚,一时传得沸沸扬扬,甚嚣尘上。

加之当年殊良为了明珍,偷偷跑出去跟着明珍去了芜城,将殊良母亲吓得半死,就此对明珍落下了埋怨,心中不喜,难免有些偏见。一听儿子那样坚决地说非明珍不娶,一时气愤,打了儿子一巴掌。打完便后悔了,可是又没有台阶下,对明珍更是着恼。索性咬死了,不肯松口,让儿子娶明珍过门。

殊良也硬气,不肯服软,两母子就此冷战,直到今日,竟不肯在一个饭桌上吃饭。纪母恨极,说他敢娶明珍过门,她就绝食。

纪方瞿眼看再闹下去不可收拾,只能来找事情的源头——柳明珍。

第七十三章 乱世相许(5)

明珍与纪方瞿一同走离临时医院,明珍稍稍落后纪父半步。

纪方瞿在心中一叹,这女孩子始终守礼。外间许多许女子受了西洋礼教的冲击,讲究女士优先,事事处处要男人礼让,便显得咄咄逼人起来。而柳明珍,虽然内心坚强,可是形容举止上,却始终是温润的。

有这样一个女孩子,让儿子真心喜爱,纪方瞿从心里觉得欣慰。

只是——

“明珍,你可知道,殊良的母亲,纪妈妈,比纪伯伯大两岁?”纪方瞿忽然问。

明珍微微动了动眉梢,这倒从未听人说起过。

纪方瞿轻笑,不等明珍答话,继续往下说。

“纪伯伯这话,你今日听过算数,他日千万记得替我保密。”

明珍虽则一头雾水,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纪方瞿将一手负在背后,形容优雅。

“说起来,我同殊良母亲,倒是世交,可惜,因伊从小娇生惯养,难免脾气骄纵。我们纪家以医药传家,从小家教甚严,我见她形容跳脱,有时并不喜欢。我喜欢的,另有其人。”

纪方瞿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明珍心下微动。纪几夫妇,在徽州时已是远近闻名的恩爱,举案齐眉,传为美谈。

然而,这样一对鹣鲽夫妻,竟不是青梅竹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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