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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7)

忽然,天井里传来孩子的哭声,柳茜云连忙放下手里的绣花撑子,准备起身去天井里查看,却被许望俨轻轻按住了手背。

柳茜云看了丈夫一眼,又看了看天井,还是坐回了椅子上。

天井里,六岁的柳明珍,带着小妹和大弟小弟在玩跳房子。

小小一只布袋,灌上绿豆,缝上口,一个以白粉笔画在青石板地面上的房子,四姐弟已经可以玩得不亦乐乎。

明珍让着弟弟妹妹,总是先在一旁观战,等弟弟妹妹都玩得尽兴了,她才接过布口袋。

一岁多些未足两岁的小弟柳明辉已经会得走路,十分稳健,总喜欢跟在姐姐哥哥身后,希望早日加入到游戏队伍当中去。

只是明辉人小腿短,那格子于他,显得十分宽大,小东西如何应是跳不过去的。

明珍怕弟弟摔着了,着小妹明珠看着他,不料明辉顽皮,挣脱了姐姐的手,自己就要去跳房子。小妹明珠一时不察,等反应过来,连忙去拉弟弟的手。小小明辉不知是被拉痛了,亦或是不甘心,当场哭了起来。

明珍看见妹妹明珠嘟着嘴不说话,明辉又哭的天昏地暗,大眼轻霎,然后走到妹妹身边,伸手摸摸明珠的头。

“明珠,没事儿了,你去玩,这里姐姐来照看。”

柳明珠噘了噘嘴,最后还是听话地跑到一边玩木马去了。

明珍这才蹲下身,抱住嚎哭不停的小弟,轻拍低哄。

“明辉不哭,姐姐带你玩一次,好不好?说好了,就一次。”

幼肥小童想了想,才止住哭泣,伸出胖胖小手的两根手指,比了个“二”。

“说好了的,只玩一次。”明珍望着小小的弟弟,坚持。

胖乎乎的明辉又想了想,才不很甘心地点了点头。

明珍站在弟弟身后,将布袋交到弟弟手里,然后伸出双手扶住明辉的双腋,“明辉,扔。”

小小幼孩一扬小胖手,布袋就划出一道抛物线,掉在不远处的一格里。

“明辉,跳。”明珍给弟弟发出指令。

胖墩墩的明辉作势起跳,明珍顺势用力,双手抱起弟弟,跳过一格又一格。

明辉觉得有趣,“咯咯”笑了起来。

客堂间里的许望俨柳茜云夫妻两人,看见女儿这样懂事,双双微笑起来。

“明珍最懂事。”柳茜云极喜爱这个长女,从小已经教伊读书认字,习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

许望俨欣慰地点头,不枉家人这样疼爱这个孩子,伊的确是一个可人的孩子。

只是——

“明珍如今大了,总放在家里,同弟弟妹妹厮混,也不是长久之计。”许望俨征求妻子的意见。“我想送伊进书塾。虽然我们都受过教育,然则总不如先生来得全面。”

柳茜云认同颌首。“姑婆已经来问过,什么时候给明珍缠足。我们去年推了姑婆,说名珍尚小,还不想给她缠足。如今明珍已经六岁,姑婆说,再不缠足,以后吃的苦头还要大。”

说完,柳茜云望了一眼自己的一双脚。

柳家是徽州望族,最重规矩,这女子缠足的规矩,一路沿袭,及至她自己。那种将骨头紧紧包裹不使其生长的锥心之痛,她生受过。丈夫当年初进洞房,看见她一双被缠裹得畸形的脚,心疼地轻轻替她按摩足心,暗暗太息。

丈夫虽然嘴上不说,可是柳茜云却心中雪亮,留过洋,接受过西方教育的丈夫再不想自己的女儿受这样的痛苦,所以第一次已经找借口推掉了姑婆。

“你若不方便出面,那么由我去替你向姑婆说项。”许望俨轻轻拉住妻子的手,“我们的两个女儿,都不必再受你受过的苦。”

“我怕姑婆不肯答应。”柳茜云心中不是不忐忑的。

许望俨刮一刮妻子鼻尖,“你去岳母那里探探口风,倘使岳父岳母不反对的话,姑婆也无可奈何。”

柳茜云笑一笑,“夫君说得极是。”

“那么,我着手替女儿寻一间好书塾。”

两夫妻相视而笑,转而又望向天井中,嬉戏笑闹的孩子们。

第六章 青梅竹马(2)

屏山之所以被称为屏山,是因为建在黄山的屏山山脚之下,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大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之色。

舒先生的书塾,就建在屏山半山之上,孩子们由镇上沿依山而建的古道上山,大约要走大半个时辰,换成洋人的算法,是一个多小时的路程。

许望俨初时不解,问舒先生,何以将学堂建在山上?

四十出头,五十岁不到的舒先生笑了笑。

“山下地价太贵,我买不起。况且,镇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小贩叫卖呼喝,传进教室里,孩子们难免要分心。相比之下,山上清净许多。鸟语花香,空气清新,更适合孩子们读书。”

许望俨点点头。

是,正是这样。素日里,他在家中教几个孩子认字看书,外头其他房的孩子奔来跑去地玩耍,欢笑嬉闹之声传来,即便是年纪最大的明珍,也偶尔会因此闪神。

这倒是舒先生思虑周详得多。

“舒先生所言甚是。望俨就将小女托付给舒先生了。先生尽管教育,不必顾虑。”

舒先生也不客气,点了点头,“不知令嫒可读过什么书?程度如何?”

“百家姓三字经弟子规,小女都已经读过,算是略知一二罢。”许望俨并不是谦虚,六岁的孩子,玩是正经,学文识字,只是为人父母的一点点私心,希望女儿不要落于人后。

舒先生微笑,“那就从明日开始,来学堂读书罢。麻烦许先生,每月学费五块银洋。”

许望俨也不以为忤,倘使办义学,舒先生拿什么吃饭?难道喝西北风?

取出二十个银洋,许望俨双手奉上。

舒先生却只取了其中五枚,将其他十五枚还给了许望俨。

“先上一个月的课试一试,倘使令嫒不喜,那么也不用再浪费金钱同时间。”

许望俨忽然觉得舒先生也是一个妙人。

不贪财,也没有一点点攀附之心,直言快语,教人欣赏。

“上课时间是上午七点至下午两点,还望许先生敦促令嫒。”

“是,今后就麻烦舒先生了。”

两个男人揖手为礼,许望俨告辞出来。

回首望一眼身后建筑层层叠叠的马头墙,许望俨心中感慨良多。

妻子未曾进过学堂,兼之裹了一双小脚,虽说知书达理,却终究只能做困囿在重墙之内的妇女,伊引为终身遗憾。

现在,他们的女儿,终于可以不再裹小脚,更可以走出家门,走进学堂,同男孩子一起读书。这就是社会进步的意义之所在罢?

哪怕,这只是极微小的一步,于民风保守的屏山,亦已经是惊世骇俗的一步了。

老姑婆在知道柳直已经答应了女儿女婿,不为明珍裹脚之后,一个人跑去柳家祠堂,跪在祖宗牌位前,长哭不起。说是对不起列祖列宗,竟然不能给重孙女裹脚,这以后万一嫁不出去,可如何是好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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