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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66)

世钊一手拉住一个孩子,朝柳直鞠了一躬,又转向许望俨夫妻,再鞠了一躬,最后,他直直凝视明珍,那短短的一瞬间,仿佛永生永世那般漫长,似要将明珍狠狠地烙在心里一般。

直到外头传来司机催促的喇叭声,世钊才毅然牵着两个啼哭不止的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再见,明珍。他在心里无声地与明珍道别。

再见,世钊。她在心里无声地替世钊与两个弟弟祈祷,祈祷他们一路平安。

送走了世钊,三舅妈先是痴痴呆呆地愣了一会儿,然后仿佛突然省过神来,便大着肚子跑回房间里去。三舅舅只能陪着笑,告一声罪,也跟着回房间去了。

留下余人,面面相觑。

终是柳直叹息一声,最先开口。

“现在外头,银行钱庄、工厂企业,特别是日资纱厂均告停业,我们也不能幸免。家中每日用度开销,再不能大手大脚,否则怕是要坐吃山空。银行里的钱,那是救命钱,不到万不得以,是断不能动用的。各房都紧着点过日子罢。如果战事一时一刻结束不了,恐怕要动用私房了。先从我这里开始罢。”

“爹。”柳浮云是长子,一向寡言,今次也难得地出声,“真有这么糟糕?”

“难道到了现在,你还没看明白日本人的狼子野心么?”柳直拍了一把沙发扶手,激动地咳嗽了起来。

“爹,那我们该怎么办?”柳青云自来眼光比较长远,上海的生意一向打理得很好。

“去,把工厂厂房和仓库里能调出来的存货,都调出来。国难当头,正在最最需要物资的时候,我们不能囤货居奇。”柳直咳嗽了一阵子,等平息了,才对二儿子说。

“是,父亲。”柳青云朝余人颌首,领命而去。

老三一家,是靠不上了。柳直在心中摇头,又对小儿子说,“翔云,你去家里四处看看,有没有什么能自卫的武器,家里还趸积了多少日用物资,到时候……到时候总不能束手就擒。”

“是,爹。”柳翔云也衔命而去。

“茜云,望俨,明珍。”柳直将女儿女婿长外孙女叫到跟前。“爹爹老了,万一有一天我走了……咳咳……我怕上头那四个不会好好待你们一家子。如果是老二还好,只怕老大老三老四心里总是有芥蒂。此事熬不过去,那便罢了,时也命也。可是倘使熬过去了,我便做主,让你们分家,自己出去过,也省得他们日日惦记着。”

“爹爹……”柳茜云两眼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乖。”柳直直摸摸女儿的头顶,微笑着转向明珍,“明珍,外公老了,身体也大不如前。你可得赶紧找个如意郎君回来,给外公看看,外公还想抱曾外孙呢。”

“嗯。”明珍此刻只能大力点头,她怕一开口,便会泄露了她声音里的颤抖。

第六十三章 国破城倾(2)

得知勖柳两家取消了婚约,殊良几乎想在第一时间冲到明珍家去,却被母亲拦了下来。

“你昏头了?!再喜欢柳明珍,也不是你这样子的!”纪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保养得宜的一双白胖双手,留得几乎寸长的指甲几乎要戳到儿子脑门上去,“柳家以那样的理由退了婚事,只消是有眼睛的,一看便能看出内里的花头精,只是大家都不说而已。你现在冲上去,不是摆明了自己夺人所爱么?哪怕你不是,也坐实了这个名声!”

纪父在旁听得骇笑,“他们小孩子之间,今朝欢喜,明朝讨厌,很快就过去了,你担心得也太早了些。”

纪母立刻将炮口转向纪父,“就是你,依着他。他要到上海来,你就让他到上海来,他要打理生意,你就让他打理生意……明朝他要娶柳明珍进门,你是不是也依着他?!”

纪父想了想,“明珍是个好姑娘,体贴又懂事,我们殊良自小已经喜欢她。为了明珍,我记得还私自离家,乘火车跟到芜城去。”

级父说到这里,笑了起来,“我从那时候就知道,这孩子是胆大的。只吓坏了你母亲和祖母,哭天抢地的。”

“有你说得那么荒唐?”纪母淬了纪父一口。

“我们两家也算门当户对,殊良要是真喜欢明珍,殊无不妥。只不过——”纪父招过儿子到跟前,轻轻拍了拍挺拔少年的肩膀,“到底是柳家退婚在前,不明内里的,还以为是你同明珍有了什么苟且之事,所以柳家才不得不去勖家取消婚事的。所以,为了你同明珍好,你不妨再忍耐一阵子,等沸沸扬扬的新闻过去了,我们自然由得你去。”

殊良想了想,父亲母亲说得也有道理,便暂时忍了下来。

谁料轰然一声,日本人的炮弹落在了闸北,一段长达八年的血与火艰苦卓绝的抵抗侵略的战争,彻底拉开了序幕。只是这时谁也不知道中国这四万万同胞的苦难,会如此漫长而充满了永生永世难以磨灭的血泪烙印。

在枪炮声愈发密集起来的时候,殊良再也坐不住了。

“父亲,母亲,我要去看明珍。”

“现在外头那么乱?你不要命了?!”纪母死死拉住儿子的衣摆,再顾不得素日里贵妇的形象,只哭得昏天黑地。“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是出了点什么事,你叫为娘的我可怎么活呦……”

纪父赶紧以眼神示意儿子暂时先允了母亲,稍后再说。

纪家的房子在泥城浜(今西藏路)上,药房开在楼下,隔几个门牌,便是罗森堡西药房,俱是位于公共租界中英租界地界上。①

等安抚了纪母,纪氏父子进了书房,关上门。

“到底是在租界里,日本人再怎样,也要顾忌与其他各国政府的关系,不会轻易在租界里作乱。明珍家在静安寺,也是英租界的地头,料想不会有大碍。”纪父捋了捋自己的八字胡,“如今战事一起,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歇,药品物资很快紧缺,并且是军需用品,恐怕价格会水涨船高。我们的药房不能停业,非但不能停,还要日夜营业。找两个伙计,三班轮换,务必要让顾客买到救命药。快去!”

“是,父亲。”

等殊良走了,纪父才颓然坐进靠背椅中,狠狠抹了一把脸。

有人趁国难当头,大发不易之财,赚得盆满钵满。他们纪家不是不可以趁机大捞一笔,只是那样,又同侵略者有何区别?都是掠夺财富罢了。他不能发这个国难财。不但不发,还要趸积药品,设法送到正在抵抗侵略的军队去。只是这事不能让儿子知道,还是他自己来比较妥当。

这时在法租界内,霞飞路上的叶宅里,崔姨太与淮阆已经整理好了行装,只等淮闵下楼来,就要乘车去码头,一起离开上海。

可是淮闵在楼上良久,也不见动静。

淮阆等不及,在厅里叫,“淮闵!时间来不及了!你快一点!”

崔姨太扯了扯女儿的袖管,示意她别没样子,“到底他是你哥哥,又你这样叫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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