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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67)

淮阆苦中作乐地咧嘴笑一笑,“正因为都这个时候了,才可以没大没小。”

淮闵这时下得楼来,对崔姨太与妹妹轻轻摇了摇头,“我不和你们走,你们赶快离开上海。”

“四哥你疯了?”

“淮闵你说什么?”

淮阆与崔姨太同时开口,随后面面相觑。

淮闵闭了闭眼睛,终于还是稳住了情绪,“徽州那边传来消息,父亲遭到了伏击。”

崔姨太闻言,只觉五雷轰顶,禁不住身体一阵微微摇晃,“敛之……”

淮阆赶紧伸手扶住了母亲,抬头看着淮闵,“四哥你……一直和徽州……”

淮闵点头,他一直没有断了与徽州的联系,只是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他必须趁消息渠道还未被切断的时候,确认父亲的安危。

崔姨太仿佛突然回过味儿来,挣脱淮阆的扶持,抢上前几步,“淮闵,我不走!我要回徽州!我要去见敛之!”

淮闵有些怜悯地看着崔姨太,然后自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她。

“父亲曾交代过,万一有这样一天,他放你自由。”淮闵垂下眼帘,“他说你在上海同他派来的警卫早已互相爱慕,他说君子成人之美,祝你们幸福。”

“敛之……”崔姨娘听了,先是一愣,随后嚎啕大哭。

这么多年,女儿都已经十七岁了,她一直以为自己不爱叶放那个莽夫,可是,原来早已经融入了骨髓,“我只是寂寞……”

淮闵再不多说什么,只是扬手叫警卫进来。

那警卫是一个浓眉环眼的中年人,一看便十分机警,只微微朝淮闵点了点头,着手拎起崔姨太与淮阆的行李,又环了崔眉的肩膀,带向外头。

“保重。”淮闵望着姨娘和妹妹的背影,“淮阆,到了那边,记得给四哥写信。”

“四哥——”淮阆一步一回头,那么不舍。

淮闵一狠下,大步上楼去了。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第六十四章 国破城倾(3)

八月二十八日,日本人轰炸上海。

中午刚过,从天而落的炮弹投在了公共租界南京路上,轰然巨响之后,直直落在先施公司的阳台上,先施百货公司首当其冲,附近的永安百货有与和平百货公司等被波及,不同程度受损。南京路上指挥交通的巡捕及先施永安和平等公司顾客,兼与来往的中外人士,死伤数百人。

明珍即使藏身家中的地窖当中,都能感受得到外头震天的炮火声已经大地震缠的余波。

许望俨柳茜云紧紧抱住了三个孩子,不算小的地窖里传来压抑的低泣声。

“哭什么哭?!你要是想走,我不拦你,回头我给你几根金条,你走罢。”柳直听得心头起火。老三和老三媳妇,一个懦弱贪婪,一个挺着个大肚子,万万不肯留下来与家人共患难,直说如今徽州总算还略安全些,执意带着孩子回了徽州。

柳直哪里会不晓得他们的心思?他们只当如今日本人进攻上海,自然不会理小小的徽州,想赶回去,把祖产都捏在手里。可是,这烽火遍地,国破家亡的时刻,那些祖产,又抵得了什么?

柳直听见三太太压抑的抽噎声,长声叹息,“你的心思我懂。你想走,我是断不会拦着你的。非但不拦,还会给你足够的盘缠。如今神州大地,哪里还有太平之处?我只是不愿意见你一个人在外头奔波吃苦罢了。可惜,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惠娴,等轰炸稍微停一停,我便着人送你走,你多保重罢。”

三太太听了,原本压抑的低泣,终于化成了嚎啕大哭。

“老爷……老爷……”怎么会舍得呢?嫁入柳家,整整三十年了,一个女子,一生也不过能有两个三十年而已,替柳家生儿育子,在大家大宅里小心翼翼地左右平衡,谁也不敢得罪,就这样一辈子,临老,却不得安享晚年。

这时,地窖的门上有响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在听得“笃笃”两声,地窖的门打了开来,二房的承冼闪身进了地窖,手里裹着一个包袱,稍微调亮了煤油灯,便看清楚了包袱里是一些食物,凉糕油条麻球之类,可以略放几日的。

“外头现在怎样了?”二舅舅柳青云一直坐在妻子身边,见儿子回来,忍不住问道。

“日本人炸了火车站,据说许多要逃难离开上海的难民都被炸死了……”承冼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公共租界里,他们炸的多半都是商店,想先断了民生……”

“这是要乱我们的民心——让我们丧失抵抗的意志罢?”柳青云苦笑着摇头,握紧了妻子的手。

“承冼,我们的工厂会不会——”二舅妈低声问儿子。

承冼默不作声。

所有人都陷进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当中。

先炸了商店,火车站,然后呢?然后要炸哪里?外头银行工厂车行都停了,以至于黄包车漫天要价,也一辆难求。

家中佣人早早已经收拾了包袱,在空袭以前,结了工钱,回乡下去了,走的时候多半都难掩神伤。离开帮佣了多年的主人家,冒着纷飞战火,只为死在故乡的土地上。

母亲也给了奶妈一点私蓄,虽然舍不得,可是母亲要放奶妈走,然而奶妈不肯。

明珍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离乱的无力与无奈。

明珍伏在母亲膝头,明珠依偎在母亲另一侧,而明辉则紧紧贴着父亲,一家人尽其所能地,紧挨在一起。

明珍实在乏了,一点点盹着。半明半寐之间,明珍想起幼弟小时,才刚生出来,一点点大,眼睛都还未睁开,自己同着妹妹弟弟围在明耀的床边,百看不厌,只盼他快点长大,好同兄姐一起玩耍。

如今,那半大孩子,被世钊带走,可还安全?吃得好么?睡得好么?是否想念父母兄姐?

明珍的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无声无息。

黑暗中,明珍感觉到有一双温暖慈祥的手轻轻摸到了脸上,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她不停地流泪,那双手便一直替她抹去泪痕。

是母亲。明珍将面孔埋进母亲的腿侧,低泣着睡去。

“老爷!老爷!”明珍是被一阵惊慌的喊叫声吵醒的。

地窖里一片沉暗,为了节省煤油,灯多半时候都是灭着的。

听见喊叫,不知谁点起了煤油灯,照亮地窖。

明珍循声望去,只见小外婆一手捧着外公的头,一手轻轻替外公在胸口顺气,而外婆则垂着眼睛不停念念有辞,只有转动念珠的速度,出卖了她的紧张。

“爹爹!”

“祖父!”

“外公!”

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昏暗是煤油灯下,柳直牙关紧咬,双目紧锁,竟是昏迷不醒。

许望俨轻轻以手测了测岳父的体温,竟烫得吓人。

“父亲病了。”许望俨焦虑不堪,这时节,外头兵荒马乱,一个老人若病了,到哪里去延医求药?这样逼仄的环境,又怎样安心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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