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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65)

“明珍你说什么?”

“我想同世钊解除婚约。”明珍平心静气地,又将自己的决定说了一遍。

房间里一时凝重迟滞安静如死一般。

明珠明辉明耀再调皮无知,也隐约晓得姐姐说了一句不得了的话。奶妈一见这阵势不妙,赶紧地哄了三个小的,各自回房间上床睡觉去。留下小姐姑爷同大小姐三个人。

许望俨凝视女儿一张珍珠白色干净的脸,胸中虽有怒火,可是妻子轻轻压住自己的手背,又想起早年明珍几乎出了意外,丢掉一条小命,自己因生气打了她,害得孩子大病一场的往事,终于还是隐忍了下来。

“说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明珍隐下周大女一事不表,只简单说了自己不想同世钊一同到国外去,可是也不能自私地要求世钊留下来。

“勖家一脉单传,到世钊这里,已经是第三代了。”明珍环视整房间的嫁妆,“我能理解勖伯伯勖伯母将他送离这山河破碎,遍地狼烟的祖国的心理,可是,我却放不下家里的外公外婆小外婆爹爹妈妈和弟弟妹妹们。我舍不得你们,我也不能自私地要求世钊为了我,就留在国内。两相权衡,我才决定与世钊解除婚约。”

许望俨听了,沉默良久,终是挥一挥手,“罢了。世钊怎么说?”

世钊怎么说?明珍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世钊说除非我到他家去提出退婚,否则他不会答应。”

许望俨皱眉,头疼万分。

当年,是他怕女儿卷进叶家的政治漩涡里去,才当众说已将明珍许给了世钊。多得勖钧的一臂之力,没有当场揭穿他,才免去了明珍同叶家的纠葛。后来两家也的确都喜欢对方的孩子,便算是正缔结了婚约。只能给一双儿女操办婚礼。假使在这时候,他们柳家到勖家去,提出解除婚约,那便是无情无义之举了。

“明珍,你傻了么?”柳茜云听完了女儿所言,几乎要背过气去。这婚约是儿戏么?哪有说解除就解除的?这又是什么理由?舍不得家里的外公外婆爹爹妈妈和弟弟妹妹?!哪个女子不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爹爹妈妈,我嫁到勖家是一回事儿,毕竟逢年过节,我还可以往娘家走动。可是嫁给世钊,到国外去,以如今的时局,一别大抵便是永诀,我是万万不肯的。”明珍清澈的声音在夏夜燠热的房间里,冷泉般清透,如珠玉相击。

“荒唐!难道因为舍不得家人,就可以行这等无情无义之举了?!”许望俨顿足。

“既然明珍有这样的理由,又坚持,你们就让她退婚。”忽然,三人身后,传来柳直苍老却坚定的声音。“勖家那边,我这个老头子,会亲自带着明珍过去请罪。”

一九三七年八月二日,上海各大报纸刊登勖柳两家解除婚约的启事。启事上大大称赞了世钊为人正直如君子之竹,最后说柳家长孙小姐因身体原因不能生育,自愧难当,掩面求去。勖家再三挽回不得,终是解除了二人婚约。

第六十二章 国破城倾(1)

即使许多年以后,明珍已经老去,都还清楚地记得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这一天,永志难忘。

勖柳两家取消婚约的新闻,沸沸扬扬,还未散去,就被另一件更重要的新闻所取代。随之而来的,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背后,仿佛女子遭人凌辱了的饮泣却又隐忍着,积聚力量做殊死搏斗般的张力,在空气中弥漫。

一切的导火索,源于一九三七年八月九日的那个傍晚。

下午五时三十分许,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中尉大山勇夫与全副武装的士兵斋藤要藏两人驾驶军车闯进上海虹桥机场挑衅并枪击机场卫兵,被机场守卫部队击毙。而正是这一事件为日本进攻上海提供了借口。

八月十三日,日本人以租界和黄埔江中的军舰为作战基地,向上海大举进攻,炮击闸北一带,驻守在上海的军民奋起抵抗日军侵略。与此同时,闸北与虹口两处的居民,扶老携幼,纷纷逃难。

上海外交使团为避免租界利益受损,建议南京政府改上海为不设防城市,如同为日本侵略者大开方便之门。当天上午,市长俞鸿钧向日本驻沪总领事冈本提出严重抗议。日本内阁召开紧急会议,决定“以最严厉的形式”派兵入侵。虹口即时进入临战状态,租界的万国商团纷纷出防,法租界甚至出动了铁甲车,华界与租界之间的铁栅门,先后封闭。上午时,日军开始向虬江路、天通庵路、宝山路、宝昌路一线挑衅进攻,均被中国守军击退。日军又沿北四川路、江湾路、军工路一线展开攻击,午后延及八字桥、宝山路、北站全线。中午,中国政府宣布封锁镇江以下的长江下游江面,中外船只一律停航。①

上海这座不夜城,陷入了一片战乱与恐慌当中。

不少外国人,争先恐后地涌入还未遭封锁的租界码头,只求能乘上离开上海的轮船。

世钊不顾家人反对,冒着生命危险,乘车到明珍家中。

“明珍,现在上海情况危急,不是与我置气的时候,请随我走。”世钊抓住明珍的双手,恳切地说。

明珍只是摇头,不肯。

反是一旁的三舅妈听了,一屁股撞开明珍,紧扯住世钊的衣袖,“世钊……还弄不弄得到船票?我们有钱!!按里你也该叫我一声三舅妈,你不能不管啊!”

柳直这时候一顿手里的文明杖,气得脸色涨红,“胡闹!”

明珍只是敛下睫毛,这大抵正应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的俗语罢?三舅妈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自己身后的幼子。

“除了家父家母,还只能多带一个人走。明珍,再不走就走不脱了。”世钊几乎是恳求明珍了。

明珍环视室内,房间里老的老,小的小,老的不堪旅途奔波劳顿,小的少不经事。自己的确可以同世钊走,世钊一定会好好照顾她,可是,她的良心却决过不去。

明珍看了父亲母亲一眼,猛地一咬牙,将弟弟明耀和三舅母家的承熙拉过来,推到世钊身前。

“世钊,到头来,是我没有福气与你在一起。还要为你添多一份负担。”明珍望着世钊一双焦灼的眼,“世钊,快带他们走!”

柳茜云先是一愣,随后暗暗强忍着眼泪,奔回楼上房间里,包了一包首饰细软和现钞出来,塞进明耀的上衣胸口,绕到背后打了个死结。

三舅妈见了,号哭不止地,也依样办了。

“世钊,两个小的,就拜托你了。”柳茜云轻声说,“就当他们是你自己的弟弟,尽管打尽管骂,可是,一定要平安……”

柳茜云再说不下去了,这一大家子,一时半刻哪里走得脱?能把两个小的带出去,就带出去罢。

世钊眼底微红,他怎会不懂,明珍这分明是把活下去的机会,让给了这两个孩子,而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他又怎会不知道,这一去,很可能将是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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