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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5)

农历五月,天气已经十分热,明珍小小的身体被一双苍老的手捧着,暴露在空气中。

婴儿未必觉得冷,只是也许不适应这样的姿势,忽然蹬了蹬腿,十分有力,几乎从老姑母的手里蹿出去。

老姑母捧牢了明珍,咧开嘴,笑了起来。

真是有活力的孩子呢。

俗语说:七成八败九恶饲。

足月生下来的孩子,反倒比七个月就生下来的孩子更难养育。

这孩子却十分健康。

“明珍乖,姑婆给你洗三朝。”老姑母嘴里说着,以双手托捧着明珍,一点一点,将明珍浸到澡盆里。

小小明珍仿佛极喜欢这温热而带着淡淡香气的环境,在老人掌中,竟自行划动起四肢,并没有哭嚎挣扎。

老姑母欣悦地笑,一手托着明珍的头颈,一手自澡盆里撩起温水,在明珍胸口轻拍三下,意为做胆,希望她长大之后,有胆有识,并在嘴里念念有辞。“明珍,姑婆祝你长命百岁,身体康健,平安宁和……”

堂下诸人纷纷停下交谈吃喝,望着堂上的这一幕。

很多年之后,尚有人记得,柳家孙小姐洗三之礼时的盛景。

洗毕,老姑母将明珍自水中抱出,又取一枚煮鸡蛋,去壳,在明珍背上滚了滚,直滚到臀部,以求去除胎毒,白嫩肌肤。

最后,老姑母替明珍换上新的丝绸襁褓,取了一枚泡在洗澡水里的铜钱,用红丝线串好,挂在明珍的脖子上,取古制铜钱上的吉祥纹可以厌胜的寓意。

如此,才算洗三礼成。

柳大夫人自去扶了老姑母落座,而明珍则被外祖父柳直抱着,祭祀客堂上的祖先牌位。

堂下诸人,都说这位小小姐好福气,才出生,战事便停了,柳家又这样隆而重之对待,以后必定一生富贵。

柳直从客堂出来,便在席间走动,同前来贺喜的乡绅官吏应酬。

许望俨则抱着女儿明珍,与宾客分享喜悦。

忽然自斜地里,伸出一双老妪枯瘦如柴又脏污的手来。

“许官人可以让老婆子抱一抱小小姐,沾一沾喜气么?”老婆子衣衫褴褛,总算还洗得干净,并无怪味。

许承俨微微一愣,旁边有柳家的下人,想上前来将这个远近有名的老疯婆子赶出去。

柳家中门大开,开三日流水席广宴邻里,并没有立下许进不许进的规矩,但凡来贺喜的,柳家尽皆欢迎。

柳家下人一时忙碌,也没有人注意,怎么就叫这个老疯婆子混进来了。

说起这个老疯婆子,也是有故事的。

伊年轻时,是一位私塾先生的女儿,不知恁地,就被乡间恶霸给看上,强行娶做小妾。怎知进门那晚,恶霸就死在了她的床上。恶霸的家人哪肯罢休?自是纠集望族长老,要将她沉塘处死。

伊被关在竹笼里,沉进池塘,恰在此时,来了一个游方僧人,见此情形,大是悲悯。

游方僧人不知对长老说了什么,那长老竟然立刻命人将被沉塘的女子拉了上来。

伊竟然未死,只是当时便已经疯了,指着在场所有人,说他们都将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那游方僧人十分慈悲,问伊是否愿意跟他走,游方修行,伊一口拒绝。

游方僧人也不强求,只转头对惊骇莫名的众人说,以后请善待她,替自己造的恶业积些许功德。

从此以后,伊就在屏山乡间游荡。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不要她回去,婆家更是见之如鬼,望而生厌。伊靠好心人施舍饭食和衣物,竟也活了下来。只是终日疯疯癫癫,言语颠三倒四,叫人避之不及。

只是,那几个当日做主将她沉塘的人,竟无一善终,不是得了恶疾,便是遭了横祸,皆死于非命。

徽州乡间惟恐得罪了伊,被伊咒死,只能尽量救济,以求伊离得远远的。

柳家孙小姐洗三礼竟被伊混了进来!

宾客中间已经起了骚动。

许望俨脑海中,刹那之间已经思绪百转,随后向准备上来将老婆子赶出去的下人摇了育头,随后温声对老婆子说:“小女也望能得老人家这般长寿健朗。”

说完,轻轻将女儿叫到老婆子的手里。

老婆子也不理会许望俨的话,只是透到长而油腻的额发,望着在襁褓之中,已经微有睡意的明珍。

所有宾客都屏住呼吸,生怕刺激了伊,做出对柳明珍不利的举动来。

良久,老婆子叹息一声,将明珍交还给许望俨,“许官人,老婆子看令爱天庭饱满,长眉凤目,为人善良,性情温和伶俐,一生聪明,情义或嘉,作享无虚,先难后易,少年多难,苦中得甘,廿五运到,良好前程,加添努力,晚景大兴,名利之命。只是——”

“只是如何?”许承俨不免紧张,生怕她说出什么不吉之语。

“只是夫妇半途,婚迁为吉,三十一岁或三十五岁后,方能大得利益。”老婆子略略压低声音说。

竟是婚姻坎坷之意?许望俨虽然受过西洋教育,但作为一个父亲,仍不免为女儿担心。

“请问老人家可有是化解之法?”

“化解?如何化解?!”老婆子嘶哑长笑,“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呵……”

说罢,竟扬长而去。

第四章 掌上明珠(4)

这一桩喜事,被老疯婆子一搅,众人皆略觉无趣。

恰在此时,一管醇厚声音淡淡响起。

“柳伯父,小侄给柳伯父,茜云妹妹和许兄贺喜了。”那声音淡定中似带着一缕似有似无的魅惑。

宾客们循声望去,只看见一个身穿咖啡色西服,头戴礼帽的男子,手里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瓷娃娃般精致的小童的修长男子。那小童也穿着一身米白色西装礼服,打着黑色领结,脚上踩着一双黑色皮鞋,很是神气。

柳直看见一大一小两人,一扫才方不快,朗笑着迎了上去。

“云归,贤侄,欢迎欢迎。”柳直与男子握手,“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听你父亲说,你去了美利坚国,归期未定。”

男子微笑,“巧得很,才回来不几日,正好听说柳伯父得了一位金孙,便偕同小儿前来凑个热闹,贺个喜。”

说完,男子向身后的司机微微招手,即刻有穿着一身黑色制服戴白手套的年轻司机捧着数个礼盒走上前来。

“小小礼物,算是给茜云妹妹和许兄的第一位千金见面礼。”

“勖兄,这怎么好意思。”许望俨谦让。

勖钧笑了一笑,“都是一些从美利坚带回来的奇趣东西,不成敬意,是世钊要送给妹妹的见面礼,对不对?”

一直站在大人身边,睁着一双墨玉似大眼默不作声的男孩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对许望俨说:“许伯伯,这是钊儿特地选给妹妹的。”

许望俨温润地微笑,“那伯伯却之不恭,就替妹妹收下了。世钊要不要同妹妹打个招呼?”

襁褓中,柳明珍已经睡去,粉嫩脸颊肉鼓鼓地,让人想捏上一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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