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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4)

不过两年工夫,柳氏光明火柴厂已经成为柳家最赚钱的一爿生意。

后来隐姓埋名的工程师又帮助柳秀才开办了印刷厂和纺织厂,从此柳家柳秀才这一支,彻底脱离了乡绅富农的生活,成为一方富贾。

到得柳明珍外祖父柳直这一代,柳家的火柴厂与纺织厂已不仅仅是徽州最大的,更为周边吴越地方供应火柴和布匹。

时值袁世凯复辟帝制失败,最后自取灭亡,终至军阀割据的混乱局势。

一心想继承祖父遗愿,向往仕途的柳直,经由一九一三年的“宋案”和“善后大借款”(注1),对政府失望之极,自和平建设、实业救国的幻想中惊醒。

望着满目创痍,柳直告诉自己,柳家从此致力经商,再不过问政治。

自此,柳家全力经营生意,无论直系奉皖系系,只要对方出得起银洋,柳家自会提供军需用品,不问来龙去脉。

柳明珍的母亲,是柳直五个子女当中,惟一的女儿,更是元配夫人柳季氏中年时候得的,自小便倍受宠爱,恨不能将伊捧到天上去做公主。

柳直舍不得将女儿嫁到外头去,便在自家工厂里,替女儿物色了一个曾经留过洋,为人十分勤勉的会计,做了上门女婿。

这便是柳明珍虽然是柳直的外孙,却从了柳姓的原因。

而柳明珍的降生,实在是混乱局势中的一件喜事。

那一天,一九二二年六月十七日,农历五月二十二,恰恰是交战近两个月的直奉两派军阀,以西线奉军溃败,东线奉军仓惶溃退,张作霖逃回滦州,率残部出关,直、奉签订和约,结束第一次直奉大战的日子。

小小的柳明珍,经过母亲一日一夜的艰难分娩,终于诞生下来。

当产婆将小小婴儿包裹在绣有百子图的襁褓中,抱出产房,恭喜柳家大小姐弄瓦之喜时,外头柳家大管家也挥舞着电报疾奔而入。

“老爷!老爷!”管家柳若甫高声叫着。

“什么事这样喧哗?”柳直当时便微不可觉地蹙了蹙眉心,他很少见管家有这样旁若无人的时候。“当心吓着我的小孙女儿。”

“老爷!仗打完啦!”管家挥了挥手中的电报,压了压语音,却难以掩饰语气中的兴奋。柳若甫是柳家家生奴才,虽然辛亥革命之后,柳家早已经将所有下人都放了出去,可是柳若甫却自愿留了下来。自言他们家在柳家已经伺候了三代,即使放出去,也不晓得要如何生活,不如仍服侍老东家的好。

双手小心翼翼捧着婴孩的柳直听了,先是一愣,然后便开怀大笑起来。

直奉之战爆发至今,他们在军需供应上,颇赚了一些,可是这战事不停,终不免民不聊生。火柴因是民生用品,始终供不应求,可是印刷厂纺织厂的生意,便一落千丈。

如今战事稍停,各派偏安一隅,无论如何,日子又将歌舞笙平,于他们,总是好消息,更是商机乍现。

看着襁褓里的婴儿,柳直打心眼里发出多时未见的开怀的笑来。

“好好好,今日可谓双喜临门。这丫头许是上天给我们柳家的珍宝。就——叫明珍罢。”柳直逗了逗尚未睁开眼睛的小小婴孩,头也未转地说,“若甫,去,到外头,点燃一百响炮仗,开祠堂祭祖。”

“恭喜柳大老爷,喜得孙女。”产婆子最会察言观色,即刻上前恭喜。

旧时徽州风俗,生女默不作声,生男则要点放鞭炮,焚香祭祖,并染红鸡蛋,填写红单,由男人送至岳家报喜,接受亲戚和邻居的祝贺。小孩出生三天,请公婆或产婆用艾叶水给小孩洗澡,称“洗三朝”,故称“汤饼之喜”。婴儿洗沐更衣见客,邻里亲族前来贺喜,为“做三朝”,主人家还要请上“三朝酒”,并在三朝给孩子取名。

柳明珍,却破了俗例。

这富贵人家的女孩,比穷人家的女孩儿,总是金贵些,但似这样当男孩儿般一出生就倍受重视的,却并不常见。

产婆子有一些模糊的预感,这个被取名为“明珍”的孩子,将有非同寻常的人生。

此时,柳直的各房妻妾,同着各房的孙辈一同过来,围着柳直。

柳直的几个孙子,更是直嚷着要看小妹妹。

许是柳家阳气太盛之故,柳直的四个儿子,也都生的是男孩儿,孙辈里,在这日之前,竟也是没有女孩子的。

直到柳明珍出生。

“祖父,这是承冼给妹妹的礼物。”四岁的柳家二少爷的幼子,手里举着一个有些用旧的拨浪鼓,极力踮脚,想把拨浪鼓塞到明珍的襁褓里。

“冼儿乖。”柳直将明珍交回给产婆子,又交代她好好照顾女儿柳茜云。柳直的元配夫人更是跟进了产房去,亲自看顾女儿。

第三章 掌上明珠(3)

明珍出生三日,柳家中门大开,摆流水席,宴请亲朋邻里。

柳直在徽州,除了致力经商,更广结善缘,素日修桥铺路,造福邻里,是故柳直在徽州民间颇有声望。

那一天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

柳茜云未出月子,不能见客,小明珍被父亲许望俨抱着在怀中,出来见客。

“恭喜柳老爷,贺喜柳老爷。”

“恭喜小姐和姑爷喜得千金。”

“许先生,公溯给先生道喜,贺先生弄瓦。”

柳直与许望俨被宾客包围,贺喜之声此起彼伏。

“多谢各位宾朋与邻里乡亲,”到了吉时,柳直从人群中脱身出来,踱至上首,向在场宾客一揖手,“前来参加鄙人小孙儿明珍的洗三礼,薄备酒水,还望各位尽情享用。”

随后,从内堂里请出柳家德高望重的女性长辈,柳直的一位姑母,为明珍行洗三朝之礼。

已经古稀年纪的老姑母被柳直的元配夫人搀扶着走出来。

堂前早已经备好一个黄花梨木矮脚架,架子上搁着婴儿用木制澡盆,里头早注满了开水,置了一段时间后,渐渐变得温热。水里浸泡桂花心,柑橘树叶并三个圆润的鹅卵石同十二枚铜钱。

桂花与柑橘叶被滚烫热水一蒸,散发出淡淡香气,若有似无,在空气中缭绕不去。

柳管家高声道:“吉时到,行洗三礼。”

一直被父亲抱在怀里,并不受嘈杂环境影响,熟睡着的明珍,这时忽然醒来。

只三天大的婴孩,胎毛未褪,脸上耳廓有细细绒毛,在光线下透出淡淡金色。一双墨玉似眼瞳,尚无焦距,只循声转动,并不哭泣。

许承俨抱着明珍上前两步,走到老姑母身旁,微微弯腰,将女儿交给老姑母。

老姑母小心翼翼地接过包在襁褓中的明珍,便对上婴儿一双明亮无垢的眼睛。

老姑母心中“咯噔”一下。

这样一双明眸,长在女孩儿身上,不知是福是祸。

“老太太,吉时已到。”柳管家小声提醒老姑母。

老姑母点点头,按下心中那少许思绪,慢慢解开包在明珍身上的丝绸襁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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