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烟花骸(106)

明珍不敢想象殊良这四年来的生活。

隔了许久,浴室的门声微响,殊良裹着一条被单自里头走了出来,一抬眼便看见坐在藤椅上替他改衣服的明珍,微微低着头,垂着眼睫,膝头上放着针线笸箩,脸上全神贯注,竟然没有察觉他已经洗完澡了。

殊良静静看着明珍,低垂着头,露出一截洁白纤细,线条优美的脖颈,几缕头发垂在颈背上,乌如鸦羽,不知恁地,便生出无限诱惑来。

殊良苦笑地望一望自己的下身。

明珍听见轻笑声,抬起头来,望见殊良,脸上的恬雅颜色,倏忽化成痛惜。

以前的殊良,白净光洁,仿佛初生的婴儿。

现在的殊良,黝黑劲瘦,胸口遍布纠结的伤痕。

自重逢到现在,一直隐忍的眼泪,终于难以遏制地流了下来。

他吃了多少苦呵?

殊良看见明珍落泪,连忙抢上前去,抱住了明珍,伸出两只手,捧住明珍的脸,以拇指轻轻抹去明珍的眼泪。

“别哭,明珍,别哭。”

每说一次,明珍的眼泪便落得更凶。

殊良叹息,他的明珍啊,怎么变得这么爱哭了呢?

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这个他从小便已经认定了的女子,轻轻吻去伊面上那带着咸涩的泪水,由浅而深,再不肯放手。

这一夜,离散了四年的两人,燃烧了一次又一次。

第一百零五章 地狱无边

身边人轻轻翻了个身,背向着他,沉沉熟睡。

殊良慢慢睁开眼睛,呼吸放得缓而又缓,惟恐惊醒明珍。

过了一会儿,见明珍仍陷在梦乡之中,殊良才一点儿一点儿,以手肘撑起身体,悬在明珍上方,静静凝视睡梦中的妻子。

四年不见,伊仿佛又长高了些,他记忆里,伊仿佛还停留在少女时代的样子,长发,微微有些圆润,莹白如玉的皮肤,清澈大眼,粉润嘴唇,微笑起来,连夏花都为之失色。可是现在,伊剪短了一头长发,只到颈背长短,圆润不再,尖尖下颌,衬得一双伶仃大眼,不由得教人心疼。

他答应过外公的,要好好照顾明珍,可是到头来,竟是明珍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苦苦等待。

殊良轻缓地躺下身,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床顶的蚊帐。

他已经有四年之久,没有真正好好躺在一张床上,舒坦地睡上一觉了。只要一闭上眼睛,耳边就会响起日本人的叱骂,马鞭挥动时带起的啸响,抽在皮肉上的闷钝声音,子弹上膛后枪拴拉动的声响,以及——短促的枪声,在耳边回荡。

这些记忆,即使四年过去,殊良也从无一日或忘。

当年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咬牙生受了汉奸特务的刑求,死也不肯吐露一丝一毫,只愿速死。

“想想你的家人,你的妻子儿子!”汉奸这样在他耳边低语。

殊良几乎崩溃。

他的明珍,他的孝儿。

可是他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

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他即便不是什么英雄大丈夫,也决不是卖国求荣的汉奸无耻徒。

可是殊良没有想到,有人在外头花了钱,疏通了关系,最终只定他一个不知利害的罪名,连同一批犯人,被拉去前线修筑工事。

殊良有时常常自问,自古艰难惟一死,可是与日本人的皮鞭皮靴加身相比,是否死其实也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同他一起被抓去修筑工事的犯人,渴了得不到水喝,饿时没有饭吃,累极也不让睡上一睡,像牲口一样被驱使奴役。有时日本士兵闲来无聊,甚至脱光了他们的衣服,拿鞭子抽打取乐。

每修筑好一处工事,那些已经被凌虐得奄奄一息的犯人,便被就地处决,连掩埋一下都懒得掩埋,浇上焦油,一把火焚烧怠尽。

殊良就在这样的折磨与恶劣环境下,一直坚持了一年之久。

直到日本人准备转移到下一处战场,而他们这一批被强征的犯人,已经死得死,残的残,孱弱不堪的孱弱不堪,再经不起长途跋涉与重体力劳动,日本人决定将他们就地处决。

那时的景象,就如同阿鼻地狱,永远永远地烙印在殊良的视网膜上,即使闭上眼睛,也一次又一次地在殊良脑海里清晰地重放。

他们像待宰的牲口一般,被反绑住手脚,齐齐跪在地上,一排日本士兵持枪,一起射击。

枪声并不比爆竹声响,并且极之短促。

可是听在殊良耳中,却仿佛是轰然巨响。

子弹穿透身体的刹那,殊良想起父母妻儿,想起少时徽州无忧的生活,眼前渐渐一片无边黑暗。

殊良以为这就是死亡了。

然则,他被炽热的感觉烘烤得醒了过来。

他的眼前一片火红,压在身上,同伴的尸体,一点点发出皮肉焦灼的气味来。

那些日本人已经开拔,而将他们处决的尸体堆在一起,放上一把火,任其燃烧。

而殊良,就身处在这燃烧的尸堆之中,如同置身地狱。

那一日,许是连上苍都为之落泪,竟下起了雨,浇得火势渐渐熄灭。

殊良用尽全身力气,从死人堆中爬出来,冷雨打在身上,也浇不熄胸腔里的炙烫,唯一支撑殊良的,不过是对妻儿的牵念。

直到被好心的农人救回家去。

养了半年的伤,他才能自己起身走动。

村子里的老人说,外头世道太乱,你先我们这里躲一躲罢。

这一躲,便是两年。

外头渐渐传来日本人且战且败的消息,小小山村里的人将信将疑,又等了半年,消息传来,日本人投降了!

小山村里的所有农人,听到消息,放下手里的活计,纷纷跑出门去,跪在村口的山坡地上,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拜了下去。

苍天有眼啊!村子里的老人泪流满面。

那两行浊泪,仿佛烫在了殊良心上。

他离开了小山村,沿途靠救济,回到上海。

只是,已经物是人非。

父亲已经去世,纪家的药房已经被国民政府接管,纪家的房子也已经在战乱中被人占用,母亲妻子儿子不知去向。

殊良只觉得生而无望。

没有那些他所爱的人,他苟且活下来,又是为了什么?

殊良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下,埋头痛哭。

住在房子里的人走出来,大声呵斥,“去去去!哪里来的乞丐?!滚远点哭去!”

“这是我的家!我的家!”殊良哑着嗓子嘶喊。

他的嗓子,在那一场焚尸时,被熏坏了。

“哪恁噶错气额宁啊有额(怎么这么讨厌的人也有啊)?侬额屋里?好笑伐?自噶照照宽(你家?好笑不?自己照照看)!”住在房子里的人一盆冷水兜头倒了下来,将殊良浇得透心地冷。

殊良受了凉,发起烧来,随后被两个陌生人架进了一间旅馆,问了他的姓名籍贯和一些问题。

殊良已经无力抵抗,他不过是一个失去家园爱人,一无所有的流浪汉,他还有什么好失去的?

上一篇:最后的情人节 下一篇:伊甸之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