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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107)

可是,这两个陌生人却并没有恶意,替殊良请了医生,着人给殊良清洗了身体,修剪头发指甲,换上干净衣服,等他烧退了,便护送他乘火车赴广州,转汽车,进入港岛。

看见来迎接他的叶淮闵,殊良有片刻的怔然,随即鼻子一酸。

想不到,竟然是叶淮闵。

与叶淮闵的英俊挺拔相比,殊良觉得自己简直狼狈不堪。

殊良更加想不到的是,淮闵上下打量他半晌,竟走上前来,握住了他手,一手拍打他的肩膀。

“真是你,殊良!太好了!太好了!”淮闵微笑,“我总算不负明珍所托,找到了你。”

明——珍!

这两个字,直似阿鼻地狱中,一线梵音,所有的苦难都为此消散退去。

“走,稍微休息一下,我带你去见明珍。”淮闵与殊良把臂前行。

然后,他见着了他的明珍,他的孝儿。

殊良害怕这是一场无望的美梦,一睁开眼,梦境便会散去,徒留他一个人,在无边的地狱之中。

殊良伸出手去,触上身边熟睡的人的腰肢。

伊人呢哝一声,翻了个身,继续安睡。

殊良睁着眼,露出一点点微笑。

第一百零六章 终不能爱

再见淮闵,已是十日以后的事了。

明珍每日白天赶去上班,下了班,领了活计,回家路上,买些小菜回来,亲自下厨替殊良做一些他以前喜欢的家常小菜。

殊良便镇日待在家中,也不出门,只陪着儿子纪孝,一起念书认字。

纪孝初时对父亲显得有些陌生,可是到底血浓于水,父子连心,过不了几天,两父子已经熟稔亲昵起来。

一日明珍端了菜从厨房出来,正好看见纪孝扑在殊良背上,殊良嘴里念念有辞地在给儿子唱童谣: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吃侬额肉,还侬额壳。张家老伯伯,买侬一只小猪猡,三块洋钿卖伐?不卖不卖。

唱到不卖不卖的时候,殊良背上的纪孝便会笑得极开心。

连在一旁看他们两父子玩耍的沈家妹都会为之露出会心的笑容来。

明珍有时会得随他们两父子去,有时会得叫纪孝自殊良背上下来。

“爸爸身体还没有恢复,你别累着爸爸。”

殊良的身体到底是大不如前了。胸口中枪,竟然能活下来,已是奇迹。只是救治不得法,用了山村里的土方子,药似虎狼,救了命,却伤了根骨。明珍半夜里常常听见殊良压抑的低咳。

明珍哪会不晓得,殊良是不想她担心?

可还是忍不住,拖了殊良去看医生。

片子拍出来,医生也大是惊讶,殊良竟然安然存活至今。

日本人的子弹射透殊良的肺叶,但并未伤及心脏和动脉血管,卡在后背肋骨之间,时日久了,已经被周围组织包围,长在了一起。

“纪先生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子弹再偏一英寸,就射中心脏。”医生将片子塞进牛皮纸的封套里去,“肺部的伤虽然痊愈,已经钙化,不过毕竟是受过伤的,以后要注意休息,忌烟酒刺激。”

开了些止咳药水,医生叮嘱殊良好生休息。

明珍仍不放心,打算再去看中医,被殊良轻轻按住了手背。

“中医我自己便懂,不用去看了。”

明珍蓦然想起,殊良原也是懂一点中医的,忍不住笑了笑。

事不关己,关己则乱。

“谢谢你,明珍。”殊良伸手揽住明珍的肩膀,将头靠在伊的肩膊头上。

明珍抬手,抚摸殊良的头发。

那曾经浓密乌黑的头发里,竟然已有了白发。

一丝一缕地,藏在黑发之下。

明珍心酸,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差一点就射中心脏的子弹,胸口纵横交错的伤痕,后背烧灼的印记……使得他才二十一岁,已白了少年头。

可是,殊良不打算说,明珍便不打算问。

明珍愿意等待,等到有一天,殊良可以放下那些痛苦的回忆,讲述那四年经历给她听的时候,她会紧紧地依偎着他,握着他的手,再也不放开。

回到家里,殊良自己替自己诊了脉,开了方子,着沈家妹到附近的中药房里去抓了药回来,搁在紫陶药壶里煎里,每日服用。

纪孝看见一包一包的中药,十分好奇,每次家妹煎药,小小孩童都会蹲在家妹的身边,久久也不动一动。

“孝儿好像继承了你对医药的热情呢。”明珍陪着殊良在客厅里,明珍做活计,殊良看书。

殊良微笑。

明珍知道,殊良已经改变。

换做从前,他一定跳起来,跑进房间里去翻箱倒柜,找出中医蒙学的典籍来,乐呵呵跑到她的跟前,笑眯眯说:“明珍明珍,你看,我们给宝宝先学这本书可好?”

可是现在,殊良的行动慢了下来,常常应她“来了来了”,却要过上颇久,才会真的走过来。

明珍偶尔会想,这四年时光,改变的,又岂止是一个人的外表?连人的脾气性格,都被这时代所磨砺,变得面目全非。

隔两日,明珍下班回来,换了鞋,放下手里的东西,隐隐听见书房里有人声。侧耳听仔细了,竟是殊良沙哑的声音在读本草纲目:“……弘景曰:芭蕉本出广州,今江东并有,根叶无异,惟子不堪食耳。气味甘,大寒,无毒。恭曰:性冷,不宜人。多食动冷气。生食止渴润肺。蒸熟晒裂,春取仁食,通血脉,填骨髓……”

明珍听了,心里不是不高兴的,因为里头还有儿子纪孝的童音,时时提问:什么是性冷?什么是大寒?什么是不堪食?然后有殊良耐心解释的声音。

明珍洗了手转进厨房,看见家妹已经宰杀了乳鸽,正在拔毛。

见明珍进来,家妹朝书房方向努嘴,“喏,爷儿子两人已经在里头讲了一下半天了。”

明珍挽了衣袖,在炉子上生了火,准备做晚饭。

“现在小少爷都不要我陪他读书了。”家妹有些吃醋。

明珍失笑,“让他们两父子多相处相处。”

这时有人敲门。

家妹要去洗手开门,被明珍制止,“我去罢。”

放下手边的油菜,明珍走出去开门。

拉开门,门内门外,两个人俱是微微一愣,心中百转千回,可是脸上却都挂着微笑。

“明珍。”门外,淮闵看着明珍齐肩短发拿手绢一把扎起来束在脑后,衣袖挽了两挽,露出两条洁白的手臂,可是看在他眼里,依然美丽无匹。

门内,明珍看见淮闵,穿一身黄绿色军装,英俊挺拔似一株劲松。

“淮闵,快请进。”明珍侧身,让淮闵进门。“今天有时间么?在我家里吃饭可好?”

淮闵点了点头,“好。”

明珍将淮闵迎进客厅,泡了茶交到淮闵手上,并朝书房喊:“殊良,淮闵来了,你们父子等会儿在看书,先出来吃饭罢。”

书房里应了一声,又磨叽了一会儿,殊良纪孝两父子才手牵手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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