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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100)

这几日老太太仿佛好了一些,静静在一旁念叨的时候多些,很少再毁坏身边事物,倒叫明珍略微放心许多。

大卫说再辅以药物,纪母的病情应该能得到控制,至少可以不再伤人。明珍听了,心中滋味,难以形容。

养尊处优了一辈子,却经不得一点点磨难。

吃过早饭,家妹收拾了碗筷,进厨房清洗去了。

大卫叫住了抱着儿子,正准备上楼去的明珍。

“明珍,我有事想同你说。”大卫朝书房方向延手。

明珍略一犹豫,终于还是抱着纪孝走向书房。

推开书房的门,只看见一个男子高大挺拔的背影,站在书房的落地橱前,清晨的阳光自玻璃窗外洒进了,笼罩在他的身上,有些我欲乘风去似的恍惚。

大卫轻推了明珍的后背一把,将明珍推进房里。

“你们谈,我在外头,有事叫我一声。”大卫随后关上门,在书房外的一张圈椅里坐下,手里拿着一本书,做阅读状。

明珍抱着纪孝,站在书房里,后背抵在书房的门上,怔怔望着男子的背影。

纪孝在母亲怀中,大约是不喜欢这种迟滞凝重的气氛,不由得扭动身体,“妈妈。”

男子听见幼儿奶声奶气的呼唤,回过身来。

“明珍。”

“淮闵。”

两人隔着少少一段距离,凝望彼此,仿佛从未分离,又仿佛隔着一生一世。

“Papa——”明珍的怀里,纪孝忽然一语惊人。

明珍蓦然低头,望向儿子。

这孩子自南来,从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思念父亲的情绪,明珍一直以为是因为纪孝年纪小,已不记得了。再则这段时间对着大卫,这孩子也不曾发过类似“爸爸”的音,所以明珍也很少对儿子提起殊良。

不是不想提,而是害怕一旦提起,自己就再也支撑不下去。

怎料今日,儿子对着陌生人,忽然叫“Papa”。

明珍再忍不下去,泪满衣襟。

淮闵望着对面,忽然泪如雨下的明珍,心痛如绞。

这是一个应该生活在华美庭院里,衣食无忧的女子,可是现在,伊却流离失所,痛失所爱。

“明珍,请坐下听我说,好么?我时间不多。”淮闵却还是狠下心来。

“妈妈,不哭——”纪孝伸出手来,替母亲抹去不断涌出来的眼泪。

“好,妈妈不哭。”明珍强抑眼泪,找一个椅子,坐了下来。

淮闵望着明珍母子,缓缓道:“明珍,请做好准备。”

第九十九章 痛失所爱(2)

明珍心中掀起巨浪,可是面上却强做镇定。

“对不起,明珍,我辜负了你的嘱托。”淮闵走近明珍,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望着明珍一张素颜。“我没有找到令尊令堂一行人的下落。”

明珍强笑,这样的乱世,有时没有消息,已经好过传来噩信。

“那么家翁和——殊良呢?”明珍终于问。

她在心中日夜惦记,却从无一日敢宣诸于口的疑问,今日终是问了。

“我很遗憾,明珍。纪老先生——”淮闵望着明珍和明珍抱在怀里,分明同纪殊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纪孝,心中百转千折。

当日纪方瞿最后一刻,毅然放弃离埠的机会,同他一道下船,只是一个父亲的舔犊情深,放不下自己的儿子。

他带纪老先生去找仍留在上海的杜先生。

杜先生的势力,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能,兼之杜先生为人疾恶如仇,愿意施以援手。许多次淮闵策划暗杀汪伪特务的行动,都多得杜先生手下全力配合,为此淮闵首先想到的便是去找杜先生。

杜先生见到淮闵,并不意外,只是听他说想解救以向抗日组织提供军需物品的罪名遭到逮捕的纪殊良,也不由得略一沉吟。

彼时日本人彻底占领上海,最要紧是将公共租界同法租界内原先由民族资本家所持有的资金和企业占为己有,大肆劫掠。汪伪特务满城逮捕,一部分是奉了日本人的命令,一部分不过是罗织罪名,行敲诈勒索之实罢了。

凇沪会战期间,多少民族企业家,捐衣捐被有之,捐飞机大炮坦克亦有之,日本人想抓,是不抓不完的。日本人的真正意图,是杀鸡儆猴,给所有有心继续抗日的民族资本家一个血腥的威慑,用以巩固自己的统治。

所以这一批被逮捕的,恐怕多数凶多吉少。

淮闵心知此事不易,也不能强求,只是诚意拜托。

杜先生只答应淮闵尽力一试。

纪方瞿听闻,哪里放心?竟自己跑去特务机关自首,说纪家纪仁堂的所作所为同儿子殊良一点关系也无,一切决定,均出自他的授意。

汪伪特务哪有放过自动送上门来的肥肉?纪家除出被逮捕关押的少东纪殊良,便举家逃亡,想不到真正的东家竟自投罗网,岂有不抓之理?当即将纪方瞿逮捕。

杜先生多方斡旋,总算能派人进去,见殊良一面。派去的人回来说,殊良已遭过拷打,但也许是因为只是一个商人,并不了解抵抗组织,所以日伪走了过场之后,也就再没有提审过他。

就在淮闵与杜先生打算设法救殊良出来前,纪方瞿却已与多名抗日英雄一起,遭到处决。随后一批遭到逮捕的人士,被押往前线,替日本人挖战壕筑堡垒,再无音讯。

可是淮闵心里雪亮,所有这些被日本人抓壮丁去前线修筑工事的犯人,到了最后,几乎都会被就地处决,有去无回。

淮闵心中百转千回,思来想去,只化成最简单的陈述。

“纪老先生已经为国牺牲,党和人民不会忘记他所做的贡献。殊良——被日本人转移,目前仍下落不明。”

明珍抱紧了纪孝,以免自己当场痛哭出声。

“家翁去的——可还平静?”

淮闵轻轻摇了摇头,“不,明珍,我不知道。囿于当时环境,我方不便派人收尸,纪老先生的遗体……”

明珍点了点头,表示已经明白了。

公公此去,竟是尸骨无存。

明珍此时竟庆幸,婆婆的神智不清。至少伊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用再饱受痛苦。

那么——

“可有承冼表哥一家的消息?”明珍始终记挂亲人。

“明珍我不打算骗你。”淮闵慢慢蹲下身下来,与明珍两两相对。“日本人到处搜查逮捕,闯进你承冼表哥家中,强行带走了你二舅舅同承冼,依平在混乱中被日寇一脚踢在肚子上……”

“不——”明珍一只手捣住自己的口鼻,呜咽一声。怀胎十月,算算日子,依平彼时已是将近临产的时候,哪里受得起日寇这样狠狠的一踢?“依平有没有事?有没有事?”

淮闵终于忍不住,趋前一点,将明珍连同纪孝一起拥在怀里,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对不起,明珍,我终究是救不了所有人。依平——当时动了胎气,勉力生下一个孩子,可是她自己却大出血不止,没有捱过当天晚上,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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