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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99)

纪孝已会说简单的字句,当明珍第一次自儿子嘴里听见他说“妈妈,吃”的时候,终于露出欢欣的笑容来,一把抱过儿子,亲了又亲。

苦难再多,可是这一刻,明珍却觉得所有磨难都是值得的。

“妈妈,抱。”纪孝爱伸出一双小手来,磕磕绊绊地跑向明珍,要母亲抱。

等母亲抱得累了,又会极乖觉地转向沈家妹,“姨,背。”

家妹就把他接过去,背在背上,嘴里念着童谣:背背大,卖猪猡,卖忒一只小猪猡。张家老伯伯三块洋钿要伐?要额要额。

每每念到这里,纪孝都会发出“咯咯”的笑声来。

明珍和大卫看见了,会一起微笑。

倘使如鲁迅先生诗云,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这一天,大卫提前下班回来,拎回小小一只白脱蛋糕,蛋糕上撒着提子干与碎巧克力和水果粒。

纪孝闻见蛋糕香,自家妹背后探出头来,挥舞着小手,往蛋糕方向抓啊抓的。

明珍看见了,和家妹一起笑得打跌

“我记得Shean是一月里生的。”大卫抓了抓头发,“也不知道过了没有。”

明珍一愣,Shean?随即恍然大悟。他是指孝儿。大卫没有事的时候,会得抱着纪孝,教小小纪孝说洋文。明珍听不懂,可是小小纪孝却听得很仔细。

“谢谢你,大卫。”明珍不是不感动的。

这样的乱世,连她自己都浑然忘记孝儿已经满一周岁了,难为大卫,竟然还记得。

这一晚大卫开了一瓶香槟酒,又特地取出一块牛肉来,亲自下厨做了番茄土豆炖牛肉,配蒜香面包,替小纪孝庆祝一周岁。

虽然农历十二月初九早已经过去几天了,可是明珍他们还是围坐在桌边,先以洋人的习俗,点了蜡烛,许愿,然后吹灭了蜡烛,后又找出几件有寓意的小物件,着小纪孝抓周。

神智不清的纪母也被请到楼下来,一起看着纪孝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摸摸爬爬。一时想去抓书本,一时又想去摸医生的听筒,转眼又想去拿印鉴,最后终于拿起一支钢笔。

明珍看见那支钢笔,几乎落下泪来。

竟然是那年,世钊送给她的那一支,想不到战乱之中,竟然带了出来,更想不到家妹竟然在一堆物件里找到了它,最最教人意外的是,孝儿还挑中了它。

明珍强忍了澎湃的心潮,抱起纪孝,“孝儿既然拿了笔,那以后可要好好读书上进呵。”

纪孝哪里听得懂母亲的话,只关抓玩着手里的笔,“咯咯”笑个不停。

这晚连纪母都出奇地安静,并没有吵闹。

明珍略喝了两口酒,给婆婆和儿子洗漱完了,自己也觉得倦,早早便上床睡觉了。

到了半夜,明珍觉得口渴,起身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儿子,悄悄走出房间,想到楼下去倒杯水喝。

明珍趿着软底羊皮拖鞋,走到走廊上。

暗夜之中,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深沉里,明珍听见楼下有人声,低低地交谈。

明珍停下脚步。

大卫有客人人么?

如果她这时下去,会不会打扰到大卫?

只这一迟疑,明珍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大卫,你告诉明珍了吗?”

这管声音,防除穿透明珍的灵魂,将明珍死死地,定在了原处。

第九十八章 痛失所爱(1)

大卫·罗森伯格对面的男客,着一身浅灰色西装,黑皮鞋,左手沙发扶手上放着一顶礼帽。

男客梳干净整齐的西装头,下颚两颊有淡淡的青髭,看起来有些疲惫,可是眼神却始终明亮,熠熠如同寒星。

他夤夜前来,不过是抵不住心里那一丝一缕的思念。

那一点点念想,从没有刻意在人前表露过,连他自己,在紧张忙碌时候,都以为早已经忘却。可是一旦夜深人静,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了心头。

他有时会得嘲笑自己,少时听四姨娘独自吟李清照的漱玉词,那样幽幽怨怨,谓:此情无计可回避,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他总觉得不过是女子镇日无所事事,白日呻吟罢了。可是如今,到了自己头上,终于明白四姨太当日的心情。

忍不住,便还是来了。

大卫看一看男客,心下叹息,“淮闵,我所知有限,与其我说得不清不楚,反叫明珍焦心,弗如由你亲口对她讲明白来龙去脉。”

淮闵听了失笑,“大卫你中文大有长进。”

大卫也笑了起来,“日日同中国人打交道,时间久了,再没有长进,那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淮闵点头,沉默片刻,“我时间不多,每次都来去匆匆,今次亦然。可是大卫你说得对,还是由我亲口对明珍说比较妥当。”

小会客室里一片沉寂,许久,大卫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淮闵你毋须自责,你已尽力。”

淮闵却伸手抹一抹面孔,仿佛想抹去脸上的疲倦一般。

“可是每每这时候,我都觉得自身的渺小。”

大卫不知说什么安抚这个男人,良久,才轻轻说,“我这里暂时还算安全,你先休息一下,明早见过明珍再走。”

“给你添麻烦了,大卫。”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楼上,一个纤瘦的身影,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回到房间里去。

明珍慢慢的,一点一点,挪动脚步,返回房间。

不过三五步距离,可是明珍却觉得如同永生永世般漫长,自己的每一步,都似走在尖刀之上,每一步都教她痛彻心扉。当后来,明珍生下小女儿,给她读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时,明珍才恍然明白,自己当时是怎样一种心情。

可是现在的明珍还不知道。

明珍只是回到房间里,褪去拖鞋,躺回到儿子身边。

小小纪孝,睡得不知多香甜,小胳膊小腿都扔在被子外头,鼻子里发出细细的鼾声。

明珍轻轻将头埋在儿子的被子里,闻着幼儿才有的一点点奶香味儿,心绪不宁。

明珍从未有一刻似今时今日,害怕再见淮闵。

明珍想假装不知道淮闵已经来了,镇日躲在房间里,只要没有从淮闵的口中听见噩耗,那么她至少还可以骗自己,那些她所爱的人,还活在她所不知道的某一处。

可是,另一方面,明珍也知道,自己不可以这样自私与懦弱。

淮闵冒了极大的危险,来见她一面,传递消息,她如果避而不见,分明是置淮闵的安慰于不顾,平白替他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明珍心中起伏不定,再没有睡着,就这样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明珍听见隔壁房间里家妹起来走动的声音,也起了身,洗漱更衣,又把纪孝唤醒,给儿子梳洗整齐,两母子携手走出房间,下了楼。

那边家妹已经把纪母收拾停当,老太太早已不认得人,偶尔神智略清,不以暴力向人的时候,嘴巴里念叨的,也多是丈夫纪方瞿的名字,听得人心下恻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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