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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101)

淮闵心中后怕,倘若当日他没有先一步送明珍离开,遭受这一切苦难的,会不会就是明珍?他到底还是自私,先去了明珍处。

明珍伏在淮闵怀中,默默流泪,所有悲戚,都化成无声的 眼泪,一点一滴,落在淮闵的胸口上,仿佛一把把冰冷到近乎灼热的利刃,深深地刺痛淮闵的心扉。

淮闵伸手,悬在明珍的头顶,想抚摩这个女子柔软的头发,可是终是没有,只是任她在自己的怀中无声地哭泣。

淮闵怜惜地望着明珍的头顶,这个女子,哪怕痛到极至,也不肯大放悲声。他多么希望她能扑在他怀中,放声痛哭,将胸中悲苦尽数发泄出来。

可是,她终究没有。

小纪孝被夹在母亲和淮闵中间,大抵是觉得不适意,伸出一双小手,努力推拒淮闵和明珍。

明珍蓦然省悟,向后微微撤身,而淮闵,也顺势放开了明珍。

“明珍你且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打听殊良和你家人的下落。”

“不。”明珍轻轻摇头。“你有重任在身,请别再为我冒险。以前是我任性。”

真的,明珍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淮闵为了自己的一句嘱托,冒了多大的危险。

日本人穷凶极恶,将抗日战士处以极刑,甚至是公公与殊良这样的有识之士也不放过,那么淮闵这样身负使命的地下工作者,则时刻处于危险的风口浪尖。

大卫这时敲门进来,“淮闵,接应你的人来了,你必须走了。”

淮闵点点头,站起身来,“明珍,保重——”

“保重,淮闵。”明珍抱着纪孝,站起身来,目送淮闵离去。

这一别,能否再相见,她与他都不知道。

“爸爸——”纪孝在明珍怀中忽然极清晰地叫。

淮闵的脚步一顿,忽然转过身来,脚跟并拢,朝明珍行了个军礼,终于大步而去。

而明珍,则噙着眼泪,默默注视这个男人英伟的背影。

第一百章 乍暖还寒

明珍站在院子里,自木盆里取出一条枕巾,两头握在手心里,反方向略用力,将水绞干,然后抖开了,大力甩了甩,踮脚晾到晒衣架上去。

枕巾上残留的水星星点点地飞开,落在一旁男童的脸上,小童发出开心的叫声。

“孝儿乖,小阿姨带你进去吃点心。”已经长高,出落得清秀的沈家妹轻轻上前,牵住小童的手,“小阿姨做了好吃的酒酿圆子。”

“我要等姆妈。”纪孝十分坚持。他已经四岁,会讲一口流利国语同英语。

大卫坚持要教纪孝说英文,“等他够年纪了,我送他进教会学校读书,会讲英语便不会受小朋友歧视欺负。”

明珍到了后来,也不与大卫争执,这一点大卫也许说得没错。

在日本人统治的港岛,若不想送自己的孩子进由日本人控制的学校,只有进教会学校读书。

他们一家三口,得大卫庇护,虽然没有在日本人的多次遣返中被遣送回内地,可是真要让纪孝进教会学校读书,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明珍并不抱太大希望。

三年前,淮闵夤夜而来,匆匆而去,留下了一副昂藏背影和教人撕心裂肺的噩耗。

明珍送走了淮闵,又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似的,继续在大卫家中,帮助大卫洗衣做饭,平静得叫大卫心疼。

伊原本已经依偎在爱人怀中,痛哭失声,嚎啕发泄,可是伊却用纤细瘦弱的肩膀,一力挑起了所有痛苦,而将笑容留给了孩子和老人。

是,明珍不打算将噩耗告诉婆婆。

有些痛苦,只得她一人生受就够了,明珍甚至连在视若亲妹的家妹跟前,也未流露出一丝一毫已经知道恶信的痕迹来。

直到一年以后。

一年之后的一个晴好日子,纪母仿佛在浑浑噩噩了年余之后,忽然自梦中醒了过来般,环视左右,随后轻问:“明珍,我们这是在哪里?”

明珍彼时正蹲在婆婆身边,给婆婆洗脚,听此一问,不由得抬起头来,望进婆婆一双清明的眼里。

明珍心间微动。却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仍轻轻地撩起水来,淋在婆婆的脚背上,“我们在一个朋友家中。”

“朋友?”纪母侧头想了一想,并没有想出一个结果来,最后只是低头,望着明珍,“辛苦你了,明珍。”

明珍一愣,随之鼻尖一酸。

自她进门,到得如今,几曾听见过婆婆以这样慈蔼的语气对她说过一句肯定的话?

见明珍怔忪,纪母伸出枯瘦如柴的手,轻轻摸了摸明珍的头顶,“老爷和殊良没有看错人,你是个好孩子……”

明珍的眼泪,滴答一声,落在了装满了水的脚盆里。

“哭什么……”纪母叹息,“再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怎么现在反而哭起来了?”

“是,母亲。”明珍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泪流满面,忙以手背擦去脸上泪水,然后替婆婆擦干了脚,又套上干净袜子,轻轻抬着放回床上。

等帮婆婆拉好了被子,明珍便准备端着水盆退出房间,却忽然被纪母叫住。

“明珍,陪我一会儿。”

“好的,母亲。”明珍走到房间一角,从铜吊里到出一点水,洗了洗手,擦干水,然后才坐到婆婆床边。

“明珍,告诉我,我们究竟在哪儿?”纪母拉起明珍的手,只看见上头的薄茧与细纹,并不是一双富贵手。可是环视周围,环境却又并不算太过落魄潦倒。

明珍心下计较,只拣无关紧要的来说。

从上海逃了出来,辗转到了港岛,所幸遇见了好人,收留他们,外头局势不稳,他们便在好心的朋友家里,以替主人家洗衣烧饭洒扫庭除代替租金,每年象征性交些房租……

纪母始终含笑聆听,直到明珍以为婆婆已经快要睡去,伊倏忽淡淡地问:“老爷和殊良呢?”

电光火石之间,明珍已做了决定。

“现在消息蔽塞,所以还没有公公和殊良的消息。母亲您别担心,殊良的朋友已经在替我们多方打听。”明珍微笑着对纪母说。

纪母不知信亦或不信,只说,“明珍,我累了,想睡了,你也去休息罢。”

“是,母亲。”明珍替婆婆掖了掖被角,便端起脚盆,退出了房间。

等了楼下,明珍将水盆里的水倒在院子里的草皮上,又将水盆清洗了,放回杂务间去,才有余力坐进沙发里,暗暗感伤。

“姐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沈家妹哄睡了纪孝,下了楼,看见明珍坐在黑暗之中,瘦弱的身影,心中微微一酸。

“奶奶醒了。”明珍轻道。

奶奶醒了?沈家妹先是一愣,随后来到明珍身边,握住明珍的双手,“苍天总算有眼,姐姐你辛苦了这么久了,到底奶奶见好了。”

两姐妹在暗夜里握着彼此的手,靠在一处,静静坐着。

次日,纪母醒来,吃过早饭,对明珍说,要当面向此间主人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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