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林道:“真的咱们家没有了米面了吗?”洪妈用脚轻轻地踢了绿瓦盆两下,因道:“瞧,就在这里,做出来,够四爷一个人吃的。”玉林一面打水,一面向满厨房观察,就是灶头边那个堆煤球的老所在,现在只有四五十颗大小煤球,在煤灰里零碎地铺盖着。便笑道:“怎么说一光全光,连煤球也没有了?”
洪妈道:“四爷为人真是宽心,到了现在这样境地,你还笑得起来!现在快十二点了,算午饭也好,算早饭也好,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我瞧你怎么办?这样一家人家,说起来是五位二三十岁的少爷,连吃饭米也下不了锅,这不难为情吗?我虽是在家里佣工的,这话说出来我也替你寒碜。”她说毕了不要紧,倒好像很生气,将嘴一噘。玉林这倒将两手捧着盆,不免呆了一呆。
洪妈道:“四大爷,我是瞧见你长大的,我不怕把话冒犯了你。咱们老爷子在日是什么威风,别说一家几口人,几万人他也养活得了。他没有少扔下家产,到了您哥儿们手上,自己养不了自己,这就差得太远了。老太太这样大年纪,不能让她跟着你们这样过日子。挨饿还在第二,这丢脸的事她受不了,再有两回,她会气死了。依着我的话,让老太太跟我到乡下去过些时候,保险比你们养活得她舒服。等你哥儿们有了办法了,我再送她回来。”玉林听了这话,不由脸色红里变紫,突然流下泪来。
第三章 死里求生
一个人羞恶之心总是有的,不过看他的性格同所受教育怎样,然后分出能受或深或浅的刺激。邓玉林虽是比较心宽的人,可是他并非不知廉耻。洪妈这一顿冷嘲热讽,他一阵伤心,止不住哭出来了。
洪妈看到他捧了那盆水站在厨房中间发痴,这就抢上前,双手把盆接过来放在桌上。因看到盆里有手巾的,这就把手巾拧了一把,递到他手上,和颜悦色地道:“四爷,您别把我的话搁在心上。我是一个妇道,您还能和我一般见识吗?”玉林接过那手巾,擦了一擦眼睛,因道:“我并不怪你,而且你说得很对。一个人有两只手两只脚,不能顾全他自己的衣食,这已是很可耻的事,何况我们家老爷子,还是扔下了那大股家财的。我们一点儿不能做事,反把那样大批家财花掉了。”洪妈笑道:“只凭你这几句话,就让人高兴起来。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你们明白以前做错了,那就好办,以后别再跟着错就是了。来,我跟你把脸盆送了去。”她说着话,将盆送到玉林屋子里去。玉林将一只袖口揉擦着眼睛,低了头,跟在后面走,只看了自己的鞋子尖,到了屋子里催洪妈出去,将房门掩上,一个人悄悄地洗脸。
玉山玉峰在母亲屋子里抽过两支香烟,又喝过两杯茶,自然是说了不少的话,可是玉林始终还没有前去参加会议。玉山连连地叫了几遍,也没有听到他答应。玉山便皱了眉道:“像我们老四这种人能够有了办法,天下事就都有办法了。人家把大炮对了他的房门口轰,他还可以睡得着觉的。你说他起来了,也许他又睡着了吧?”玉峰道:“那不能够,我亲身看到他穿衣下床的,我去拖他来。”说着,向玉林屋子门口奔了去。却不料那里是两扇门闭得铁紧,屋子里并没有任何声音送了出来。用手推推那门,里面已经是闩上了,便叫道:“老四,你这是怎么回事?叫你出来商量事情,你反是把大门关上了。要你商量事情,也不要你马上掏钱出来,你躲着干什么?”他在外面尽管是嚷着,但是屋子里的人一点儿回声没有。玉峰道:“咦!奇怪了,怎么一点儿声音没有?”于是走到窗户边,用手指捣了一个窟窿眼,向里张望着。
只这一瞧,把玉峰的魂也吓掉了,大叫了两声不好,便抢到房门口去,歪了肩膀去冲撞。嗵嗵几声响,玉山也就随了这声音直抢出来。他到了面前,轰的一下大响,玉峰已是把门撞倒,人随着门直跌了进去。玉山跟着走进去看时,也啊呀大叫着,原来是玉林将一根捆绑铺盖的绳子搭在屋顶的横梁上,人在下面吊颈自尽了。玉峰却是机灵,抢上前就拦腰把玉林抱住,回过头来叫道:“大哥,你去解那绳子。”玉山跑上去解绳子时,无奈周身抖颤,手里拿了绳子,一点儿用不出力来。解了许久,两手还是捏住了那绳子疙瘩直管抖,玉峰两手抱着人,又不能腾出手来。还是田氏随声赶到,在身上掏出一串钥匙,将钥匙绳子上的小刀横着把绳子割断。
玉峰把人抱着放到床上,首先把颈脖子上的绳子解开,口边连道:“不用慌,还有救。”一面俯着身子就去施行人工呼吸。邓老太太搀着她第三个儿媳阮氏,颤巍巍地站在人后面,脸已是苍白的了,哽咽着道:“家门不幸呀。怎……怎……么这样的事都有了。”玉山看到玉峰救人那样镇定,把周身抖颤的程度也就减低了一些。慢慢地挨近了床前,用手摸了一摸玉林的鼻子,已经有了呼吸,便回头来向老太太道:“不要紧,不要紧,可以有救了。而且刚才他在绳子上就没有吐出舌头来,这是不很厉害的样子。”
邓老太太也是站在床面前,由袖笼子里抽出一条手绢,来揉擦着自己的眼角,因道:“这孩子平常全是懦弱无能的人,凭他自己的女人就治得他成了个可怜虫,不想他有这种决心,干出这样的事来。老三,你说了他什么呢?”玉峰道:“我哪里说了他什么?我把他叫醒,就到您屋子里去了。我们说话的时候,他还是笑嘻嘻的呢。他这样地来一手,真是谁也猜不着的。”阮氏道:“是的,他并没有说。”玉峰瞪了她一眼道:“这又有你可以说的话了。”她不敢作声了,红了脸,把头低下去。
这时,二少奶奶黄氏也就来了,她站在房门外,把头伸着向里面张望了一下,因道:“四弟怎么干出这种事情来了呢?现在应该好了吧?”在屋子里的人全都只看了她一下,并没有答言,只有玉峰转过身来,向她点了两点头道:“他好了,没有什么要紧了。”玉林便在这个时候,很沉着地哼了一声。不想黄氏在门外,比在屋子里的人还要听得清楚,哟的一声,倒退了两步。田氏道:“黄妹平常胆子很大,这又这样地胆小。”黄氏在门外瞪了她一眼,淡笑道:“你不用讥笑我。假使我家里没有一个男人,出了这样的事,我看你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你能上前把玉林抱了下来吗?”邓老太太抖颤着嗓音,喝道:“你们真没人心,家里有了这样的事,你们还闹啦。闹就闹吧。”说着,把脸板了起来。黄氏道:“是大嫂开口先说我呀。”
邓老太太也就不去再和她答话了,自走到床面前去看受伤的人。所幸玉林在绳子上吊着的时候并不怎样的长,因之经过玉峰一番施救,已是慢慢地醒了过来,大家就不回老太太屋子里了,全坐玉林屋子里向他劝解。一个自杀的人当时受了几分钟的兴奋,那是不顾一切向死路上走去的。但是醒过了这几分钟之后,那就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儿卑鄙。像玉林这样的青年,为了这一点儿小事自杀,那更透着是一位懦夫,不能奋斗,所以现在家里人围在床面前同他说话,他倒是无话可说,只有微偏了脸在枕上睡着。至于让他自杀的那个根本问题,现在倒是解决了。洪妈听说玉林在屋子里吊颈,知道是自己惹的乱子,也是吓得两只脚软绵绵的,在厨房里站立不起来,口里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看看无人,索性两只手伸开食指,叉住了地面,对了厨房门跪着下去,额头撞地,咚咚地响了几下。后来听说人有救了,也不敢到玉林屋子里去张望,连忙跑到自己屋子里,打开箱子,在袜子筒里掏出两块现洋,自到街上去买米买菜。她回来之后把饭菜全做得了,才放着胆子到玉林屋子里去。看许多人围在屋子里坐着,玉林高高地枕了枕头,躺在床上,进得房来,先就笑道:“四爷,你干吗这样地想不开?我这么大年岁,还苦扒苦挣地干着呢,你好像一棵树才是刚发芽,将来成长的日子还要铺开好大的树荫给大家乘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