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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之夜(7)

玉林知道她是有点儿难为情的,便向她强笑着道:“这里没你的什么事,你别来啰唆了。”洪妈听了这话,索性走近一步,走到屋子中间来,向大家望着道:“我本来也就没敢来。现在把饭做好了,请大家吃饭,我来问问放到哪儿吃?四爷也不吃一点儿东西?”玉山道:“什么?饭做好了?你看,我们忙了这一上午,把吃饭的事情也都给忘了。”邓老太太道:“洪妈,又是你垫的钱办的午饭吗?”洪妈笑道:“这没什么,只要我有钱垫得出来。”大家听了这话,彼此都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洪妈道:“米也买了,面也来了。家里不是还有半斤多干面吗?我又买了两斤面加在里面,做别的也来不及,我就给大家撑面吃,现在下得了两碗。”

邓老太太道:“既然如此,玉山你们就端着吃吧,现在已经天晴了。吃饱了,你出去跑跑看,多少想点儿法子回来。玉峰,你也出去,家里的事交给我了。”玉林在枕上望了大家道:“咱们又不是做买卖,挑出担子去,多少可以挣几文回来。这话太着实了吧?”玉峰坐在床前一张凳子上,站起来对他望望,微笑道:“你不必同我操心,你就好好地休息两天就是了。”他交代完了,同玉山到厨房里去,就各捧了一碗面在手上吃。

玉山笑道:“这一顿饭,我们可以在厨房里吃,下一顿饭呢?”玉峰道:“下一顿饭若还是在厨房里吃……”玉山道:“你以为怎么样?”说时,可就把眼睛向兄弟瞪着。玉峰道:“不怎么样,我们自己努力吧。”他说着话,把筷子架在面碗上,放到桌上去,还按了一按,在怀里掏出一方手绢来,擦抹了一阵嘴,将头点了一点,笑道:“我们这就出门去。”玉山捧了那一大碗面,却只吃了一半,将筷子头挑着两根面,拖得很长的,送到嘴里去,将四个牙齿对咬着,一小节一小节地咬了下来,两只眼睛对了碗里只管出神。这里玉峰有要走的样子,他不吃面了,也跟着把碗向桌上放去。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就是照着以先商量的步骤走去吗?”玉峰道:“我想着,能照着预定的计划做去,那是很好。万一不然,我也可以在四点钟以前带一点儿钱回来。大哥呢?”玉山背了两手在身后,低了头慢慢地向前走,走到前面院子里,将右手捏了拳头,在左手掌心里连连打了两拳,咬了牙道:“我一定也在这个时候带些钱回来,难道我这么一个大人,所想着那样极小限度的一点儿款子,我还弄不回来吗?”玉峰微咬了下嘴唇,瞪定了眼珠,向他望着。

玉山倒不注意到兄弟的态度,自跑到屋子里去,披上了大衣,戴上了帽子,就走了出来。他女人口里连连地嚷着,—直追到院子里来。将手一扬道:“喂,你就是这样出去吗?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玉山道:“我出去拼命了,希望你能够鼓励我,不要再从中来打搅。”他口里说着,脚步依然向前行,田氏跟着走道:“并非我和你打搅,你出去得这样匆忙,我有几句话同你说。”玉山已是走到了大门口,回转头来道:“不要紧,我想不到法子,我也回来,我决不自杀的。”他向后看着,脚步还是向前走,疏神忘了下台阶,人就向雪地里一栽。田氏叫了一声“你看看”,赶步向前来搀扶他。可是玉山很快地就扒了台阶站起来,将两只大衣袖子乱扑了身上的雪,笑道:“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掉转身来就向胡同口外走去,头也不回。田氏一手叉了门楼下的砖墙,望着他的后影倒很是出神。

玉山直走到胡同口去,才回了头一看,看到自己女人还站在门口,倒呆了一呆,然而自己鼓了一股子劲出来,那是绝不回去的。这时,大街上的雪算是已经扫干净,只有空闲的一些地方还是带了污泥,堆着大小的雪堆。太阳照在两旁铺雪的屋脊上,另幻出一种 ’寒光,西北风由阳光里经过,兀自向人身上送来一种严肃的冷气。玉山本是把那件破大衣的领子操扶了起来,围了颈脖子的,这时,他把胸脯子一挺,将领子放下。插在衣袋里的两手本来是半缩着的,也不再缩了,似乎使足了劲向下撑住。虽是那件破旧大衣非常的沉重,也大开着步子向前走去。看到街上拉人力车的或坐汽车的都向他们射着一眼,感想是随了各种人物起浮着。

这样地走了一小时,他走到前门外的蒋家胡同里了。这里有不少的商家堆栈,他看出了一家门号就上前敲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位穿蓝布夹袍的黄瘦子,外面罩着青布夹背心,头上戴青布尖顶瓜皮小帽,顶上坦了一个小的红疙瘩,这就无论他怎样地和气,也不免带上一股子俗气。他看到了玉山,抱着拳头,笑嘻嘻地问道:“大爷,久不见啦,老不照顾我们了。”玉山听到,觉得是比被他打了一个耳巴子还要厉害,脸红得变成了紫色,站在院子顿了一顿。可是只有两三分钟之久,他就把这事回想过来了,因大声笑道:“李掌柜的,你把时历书看错了年份了,现在的大爷可不比以前了。”李掌柜的笑道:“大爷,你不必客气,我并不同你借钱。”说着这话,掀着上房布门帘子让他进去。玉山笑道:“这是你反过来说,怕我同你来借钱吧?”

他说着这话,已经是走进了屋子来,只见他正中桌子上摆着一碗红烧肉,里面搁了不少的香料,热气腾腾的,把香味向鼻子里直了来。另外一个小藤簸箩,里面一大堆白面馒头。自己出门来,是一个半饱的肚皮,现在看到这种东西,闻到这种香气,肚子里却翻腾得十分厉害,嘴里的馋涎就泉涌着要向外流,自己极力地忍耐着吞下去两口。李掌柜招待他坐下,就有小徒弟来敬奉茶烟。这一间北屋子,李掌柜是把会客室饭厅佛堂都混在一处的。旁边另有一间屋,垂着蓝布门帘子,乃是账房,玉山以前也到这里来过,掌柜的都是让到账房里去谈买卖,现在可就不向里面让了。生意人处处都打着算盘,这屋子里只放了一个铁质的煤球炉子,由冷的地方进来,猛可地自然很暖和,可是坐久了也就很平常了,因之把身上那件破大衣脱下来以后,不免微微地扛了两扛肩膀,身上穿的这件稀烂的羊皮袍子,灰色的哔叽袍面沾染了好些个油痕污点。

李掌柜的拱拱手坐在他对面,对他周身上下早看了个透彻。这就笑问道:“真不知大爷今天有什么好事可以照顾。”玉山被他一问,脸又红了。但是自己一路行来,是鼓足了自己的勇气,无论如何是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的。于是向他装出很从容的样子,苦笑着道:“真的,我要说穷了,人家是不肯信的。就是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家那么有钱的人家,怎么一说穷就穷得不能收拾了呢?实不相瞒,我家是连饭都没有吃了,这残冬要不过去。我还有点儿皮货,愿意盘给你买去。”李掌柜的这一听,心里就明白了,把桌上那一瓦钵子肉放到炉子上来,依然在对面椅子上坐下。玉山道:“掌柜的,你不必客气,只管用饭,你一面吃一面谈买卖得了。”李掌柜的笑道:“这倒不忙。大爷家里皮货那自然是很多的。大爷何必自己来,打发一个人来说一声儿,我自然会到家里去看货。”玉山笑道:“用不着去看,我把货带来了。” 李掌柜的听了这话,倒有些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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