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氏沉思了一会子,手扶着车扶手,也没有上车,也没有说什么。玉波道:“二嫂,你就照着我的话办。反正你要上庵去,我也拦不住你。”黄氏沉着脸道:“我的意思决定了,你就砍了我的脑袋,我也要上庵去的。你送我不送我,这倒没什么关系。”玉波道:“既是那么着,请您上车吧。”说着,向她倒是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黄氏见他如此,便把扔在地上的孝衣做了一个布卷,塞在车踏脚上,这就坐了上去,点点头道:“拉了走吧。”玉波在一边偷看她的颜色,觉得她有了坚决的主张,拦也是拦不了,只有默然低头在车子旁边跟着。
到了尼姑庵附近,黄氏首先跳下车,从衣袖里掏出一条手绢来,先在眼睛角上揉擦了一阵,然后同玉波道:“兄弟,你还送我到庵里面去吗?”玉波道:“当然。我见见那老师父,同她说两句拜托的话,也尽我一点儿心。”这话似乎很打动了黄氏的心,眼角里突然滚出两粒泪珠来。然而她自己也立刻感觉到了,已是掏出手绢来,在眼角上极力一按,把眼泪给按了回去。车子停下了,那庵门是半掩着。黄氏交代玉波稍等一等,自己先悄悄地走了进去。
玉波自己也脱了孝衫,将车上的孝衫捆着一卷夹在胁下,然后向门楼子下面一闪,静待里面的消息。不多大一会儿,一个五十上下的尼姑,穿着灰布僧衣,晃荡着来了。玉波看她尖削着脸腮,由额角到两只耳朵前面,全有半圆径的斜纹,两只眼睛仿佛闪电似的在人身上扫了一下。在她那毫无情感的脸色上挤出了一线不自然的笑容,举了右手巴掌,勾了一勾头道:“这是五爷?”玉波拱拱手,惨然道:“舍下遭了这样的大惨事,家嫂要借您宝刹休息几天。这话真是不应当说,只有请老师父慈悲慈悲。”老尼顿了一顿,正着脸色道:“二少奶已经先托人对我说了,我还没回信呢,她可来了。我们出家的人,不能见事不救,何况二少奶还寄名在我名下呢。”玉波先听她的口吻,好像是完全拒绝二嫂的请求,不免抽了两口凉气。最后她还是答应收留了,这才算定了神,因向老尼拱拱手道:“老师父有这样的好意,我全家是感谢不尽。我们兄弟将来只要有一个人稍微有点儿办法,一定重重地写上一笔缘簿。”老尼听说,却淡笑了一笑。
随着这话,黄氏也由里面出来了,悄然地站在老尼身后,手扶了墙壁,并不言语。老尼道:“五爷请到里面去喝杯茶吧。”玉波道:“只因家嫂身体太坏,在坟地里不敢耽误,匆匆地就送她来了,我还要到坟地里看看去。家嫂在此叨扰,我这里先谢谢了。”说着,他两手拱起一揖,接着就跪了下去。老尼两手合掌,弯腰连道:“阿弥陀佛,请起请起!”
玉波从从容容拜了几拜,然后起来,这才向黄氏垂泪道:“二嫂,您安心先休息几天,回去我自然会对妈好好地说。”黄氏站在墙边,虽然极力地忍耐着,可是两眼里的眼泪用尽了气力也忍耐不住,全由眼角直奔了出来。玉波抬起一只袖子,揉着眼睛道:“二嫂,你别伤心。现时你暂在这里住个十天八天的,我自会同母亲商量,亲自来接你。我们住的那个地方,不但你看着伤心,我们住在那里,也是什么全不顺眼。就在这几天之内,一定想法搬家。我们家虽然连连地遭着不幸的事,一半是环境逼的,一半也要怪我们自己志气消沉,不能努力。我们弟兄就算什么能耐没有,当修路小工的力气总有。若是我们早早联合十条臂膀,这样地做起来,不也可以维持几口人的生活吗?过去的话,那不必提了,我不过是这样说,只要我们肯卖苦力,不讲什么虚面子,养活你这位嫂子总没有什么难处的。”
他这样絮絮叨叨地一说,那老尼姑站在旁边,却不住地皱着眉头子。黄氏眼望了他,先只是垂泪,等他说完了,就向他道:“五弟,你回去吧。这地方向来是不大容留男客。见着母亲……”她只有这句话,脸上的眼泪更加地涌了出来,两张嘴唇皮随了这停顿的语气连连地抖颤起来。玉波看看黄氏的颜色,又看老尼的颜色,见她脸腮虽然是瘦削的,可是脸腮上的肉也是向下沉落下来。他站定了脚,向老尼作了一个揖道;“家嫂在这里打搅,将来我再图报答。”老尼皱着眉毛,把眼睛皮都皱起来了,就苦笑着道:“五爷,你自己不嫌着太贫吗?”
玉波见她把一张慈悲脸儿已是完全收了起来,便说客气话,那也是多余的,只好向黄氏呆呆地望着,不能言语。黄氏道:“五弟,你回去吧。望你们好好做番事业。”玉波听黄氏这些话,竟是一种临别赠言,不像是几天小别时的言语,眼睛红红的,也只好扯了衫袖角,用力地在眼角上揉擦。老尼站在韦陀殿上,只管向庵门口用眼张望着。玉波明知道她有逐客之意,只好低了头走出门口。走到庵门口,回头向庵里看来,黄氏手按了一只佛案角,正向前面看。自己不觉得停住了脚,还待向黄氏说两句话。那老尼姑换了她从容的态度,很快地走来,轰咚一声响,将庵门关着。在红板门上,现出两张黄纸五言对联,上写着:
何为身上事,谁是眼中人
这文字虽然合掌,可是包含着两个大问题,倒也值得玩味。玉波不免倒退了两步,向十个大字出神了一会儿。心里想,这不仅是家的机锋语,正也是人生的大问题。就目前而论,身上的事是家败人亡之间送嫂嫂上尼庵,这是青年应当做的事吗?眼里所见是满’口阿弥陀佛、面目可憎的尼姑。当着人家骨肉惨别,想多说两句话,她竟是要下逐客令了。一个人若是不能自立,就是做寄生虫的尼姑,她也看不起的。那么,何为身上事?谁是眼中人?更值得再问一遍。他想到了这里,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好”,掉转身来要走。抬头看看寒空,在惨淡灰黑的云层里有一团黄光,在黄光里更有一团小红影,分明是太阳在那里挣扎着给予人一线光明。玉波对天点点头道:“目前虽然阴点儿,太阳还在,总有晴朗的一天。我们知道我们应当怎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