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家有个跟随二十年的女仆洪妈,现在是主持着家里的三顿饭。这时她两手捧了一只和面的绿瓦盆,站在上房门口,远远地就叫道:“大爷,这事怎么办呢?面口袋全翻过来了,也只有一斤多面。这么一大家子人,做什么吃也不够。”玉山道:“这粮食店里的伙计太可恶。他听到说现在不能够给钱,扛了面口袋就走。无论做什么生意,总有个赊欠,偏是粮食店这样地硬。明天我有钱,也去开粮食店去。”说着,还是连连地蹬了两下脚。洪妈道:“大爷,这些话全不用说了。现在十一点钟了,应该预备中饭了,你倒是想点儿法子呀?”玉山道:“无论想什么法子,都得拿钱去买东西,现在压根儿掏不出钱来,哪还有什么可说的?”
洪妈这就把盆子放在地上,捧着两只手胳臂望了他道:“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俗言道得好: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以前只有一位大少奶的时候,多少还替家里拿一点儿主意,现在有了四位少奶奶了,除了各人收拾各人的屋子而外,老太太屋子里的事就归到我身上,再说哪个屋子里有什么办不了的事也都归着我啦。—个人家要往上走,绝不能像这样躺在炕上,等天上掉下馅饼来。在你府上当听差老妈子的,谁不是卷了一大注子钱走?只有我洪妈,还跟你们这样受苦。少说些,这两年以来,总跟你们垫过两百块钱。现在我也垫空了,不能到家里去卖了地来给你们垫伙食。中饭时候到了,什么也不预备,又打算让我垫钱吗?”
玉山听了她这一大串子话,倒只是微笑。可是他的妻子田氏却是在屋子里插言答复了,她道:“洪妈,谁同你说什么来着,你倒是这样啰啰唆唆说上一大遍。我们穷了,还是主子啦,你这样不分上下一顿乱嚷,还有一点儿规矩吗?”洪妈道:“是主子呀,谁说不是?可是我没有生下来当奴才的命,要在你家当一辈子的奴才。虽说我乡下买了一顷多地,都是挣了你家的钱,可是没有白挣,全是凭气力挣的钱。我也是念你邓家这一点子,就是你们家为难,还在你们家帮忙。”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如果府上还要像从前一样,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我早不干了。”玉山隔了窗户,对着屋子里道:“别说了,谁叫我们穷了呢?她要走了,咱们家就得顿顿吃生米,请问,谁肯到厨房里去做饭?”洪妈微笑道:“大爷,你倒肯说一句良心话。就凭了这一点,我才不走。你府上一家人,总算待我不错。我到厨房里去添火,今天叫煤的这件事你交给我了,块儿八毛的我总还垫得起。可是米、面这两件事,你得快办。”她说着话,捧了那只绿瓦盆,自向厨房里走了去。
玉山在院子里徘徊了很久,只觉脸皮上如刀割着,鼻子里流出两行清鼻涕水直拖到嘴唇上来,因自言自语地道:“这就是我一个人的事吗?没有米、没有面,这就让我一个人去受累。今天我也豁出去了,不管这事了。难道大众全能挨饿,就是我一个人不能挨饿吗?”说着这话,走回屋子去,把自己一顶破皮帽子由墙上取下,盖在头上,两手插在大衣袋里,就向院子里走。他妇人田氏追着,口里叫着道:“你向哪儿走?这样大雪寒天,你不吃饭,到外面想法子去,我同两个孩子呢?”玉山站在院子里,取下帽子乱挥了两下道:“你瞧,嚷嚷这一早上,没有煮饭米,除了洪妈埋怨了我一顿而外,还有谁哼了蚊子叫那么一点儿声音?这事情我听出来了,以为我是家长,我就应当负责任。好吧,我不当这家长了,谁愿意干谁来。”
这时在他对面屋子里,走出一个人来,蒙咙着两眼,手还弯在胁下扣纽襟,站在房门里道:“老大,你别嚷。我是人不大舒服,一觉睡到这时候。要说家里的事,我也一样地操心,我没挣到钱,攀.毒不出来,可不能怪我。”这位说话的人,是玉山三弟玉峰,尖尖的脸儿,光灿灿的眼睛,却是一个聪明人的模样。玉山道:“这不怪我起急。眼见家里断粮了,咱们这种壮年男子,挨饿活该,没什么可说的。家里还有个老太太呢,能让她老人家也跟咱们挨饿吗?老二老五全出去了,你同老四还是高枕而卧,假如你是我,你生气不生气呢?”玉峰道:“你在屋子里暖和暖和,我把老四叫起来,大家商量商量。四弟妹回来了没有?”说时,向另一间屋子问着。
老四玉林在屋子里答道:“她不在家,你进来吧。”玉峰推开北面侧屋里的门,见玉林两手按住被头,上身穿了灰色的毛绳褂子,坐在炕头上,高举了两手,打个呵欠,笑道:“老大又在嚷嚷,嚷什么?”玉峰淡笑道:“你这倒好,家里房子坍了,我想你还是照样地倒头大睡。”玉林一张圆圆的脸儿,蓬松着一颗大圆脑袋的短发,耸着一个大牛鼻子,只是傻笑。玉峰这就把家里早上发生的事情对他说了一遍。
玉林一面披衣下床,一面笑道:“这样子说,你也是躺在床上听得清清楚楚儿的,你干吗不起来呢?”玉峰道:“我以先以为是老大说气话,不便作声,后来知道是真的断了粮,我也就起来了。”玉林道:“你叫我起来,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呀。”玉峰道:“谁也没有办法。但是老大一个人在院子里蹦进蹦出,我们全在床上躺着,那算怎么回事?”玉林道:“:“若是那么说,我就起来吧。不过要我想办法的话,干脆,我先说不行。断了粮,我先饿着得了。”玉峰皱了眉道:“男子汉大丈夫,干吗说这样短志气话?”玉林笑道:“实不相瞒,我自己瞒着,没有办法了。孟贤,她就是为了要我想一块钱的法子,因为我想不出来,她一怒而回娘家的。”玉峰瞪了这位怯懦的兄弟一眼,自走向母亲屋子里去了。
他们弟兄有一种习惯,每有什么家庭问题发生,就全到老太太屋子里来集会。所以现在有了断粮的重要问题发生,少不得又要向母亲屋子里来坐着。玉林当三哥走了,他心里头有了一个聪明的念头。他觉得家境虽然不好,还不至于断粮,这一定是三哥看到自己没有起来,造了这么一个谣言来恐吓自己的。好在自己要下厨房去打洗脸水的,趁此可以问问洪妈。于是将一只铁瓷盆夹在胁下,就向厨里来。只见洪妈两手抱了一只腿的膝盖,斜坐在矮凳子上。面前的小泥灶,只在灶口下抽出一线微弱的火焰,并没有放着饭锅。倒是灶头上放了两把旧铁壶,里面呼呼地向外冒着热气。便问道:“干吗老烧着两壶水?”洪妈淡淡地答道:“不烧水,烧什么?”
玉林向墙边木碗柜子里一张望,所有的大碟小勺儿全洗刷得很干净,光光的,没有一点儿脏迹。只是一只浅口的瓦罐子里盛了大半罐盐。还有两个酱油篓子挂在柜子钉上,手托托,里面也不怎么重。向柜子外看,只有两腿的破桌子下有两个大萝卜、半把白菜。大铁锅是反盖在桌子的一头,小铁锅是将耳子挂在墙头木钉子上。水缸里倒盛有大半缸水。水面上结了两层冰圈圈,倒让人看着心里头生出一种寒冷的观念。在洪妈的脚下放着一只绿瓦盆,里面有大半碗干面粉,盖了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