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波虽是觉得二嫂子的话有点儿让二哥难堪,可是这负气的话是不能鼓励二哥去说的,难道还能让他找不着事就不回来吗?看到炉子铁架上正挂了一双火筷子,这就取过来,弯了腰搭讪着同他拨弄煤火,因笑道:“别发怒了,行了,找个拔火罐子给拔上吧。”玉龙只低声说了一个“哦”字,还是两手插在衣袋里。玉波本想劝他进屋去,又怕在屋子里的二嫂听到,更有一篇激烈的言论,因之走到玉龙身边,轻轻地扯了他一扯衣袖。但是玉龙还是呆呆定了,不肯移动一步。
玉波也不能勉强,先到北屋子里去看看母亲。只见她拥了很厚的被睡在床上,且昨晚上烧的那个炉子倒是让人搬到外面生火去了,轻轻地说句“睡着了”,转身就向外走。老太太两手按住棉被,伸出头来道:“一大早上,你那二嫂就说了一大套,我都有点儿受不了。亏你那厚脸的二哥,他能没事。”玉波走到床面前,回转手来向窗子外连指了两指,意思是请老太太别说。老太太在枕头上微昂起头来向窗子外望望,叹了一口气,又放下头去。玉波又怕二哥在廊下会疑心自己在屋里说什么,因大声道:“我给您到外面瞧瞧炉子去,也许炉子里的火已经上来了。您先别起床,等我搬进炉子来,把屋子烘暖和了,您再起来吧。”邓老太道:“这也不是你的事,你忙什么?”玉波道:“家里反正是没有用人,不是我的事,又该是谁的事呢?”
他说着话。再走出大门外来时,已不见了二哥玉龙,心里也就想着,他受了嫂嫂这一番气,无可发泄,出去避一避,也是不得已的行为,谜也就不必去管了。看到一排炉子中,已有一只,火兴得很旺,这就找了一把扫帚来,把炉子打扫干净了,然后送到母亲屋子里去。料着厨房里是不会有茶水的,自舀了一壶凉水来,在炉口上放着,以便烧热了沏茶洗脸。
忽然一阵很严厉的声音,由东屋子里叫起来道:“天气这样冷,谁不愿意早早地把炉子端到屋子里去?可是谁想炉子早早地有火,谁就该早起。我为了孩子老早地起来笼火,就是不得已。要不,我不会在被窝里多躺一会儿呀?这是谁,这样会捡便宜,把我笼好了的一炉火一声儿不言语就端起走了?”玉波在里面听着,就答道:“大嫂,火是我搬到妈屋子里来了,我不知道是大嫂笼的。还有一个炉子,火也快上来了,您搬去得了。”那严重的质问声这时已停止了,不过还轻轻地听到一句回答,却是:“哼!就算你一人孝顺,别人全不成。”老太太已经是坐着在抽水烟,这就把一只手连连地向他摇了几摇,又向窗子外面努了两努嘴。
玉波也没说什么,只是扛着肩膀微微叹了一口气,等水开了,沏了一壶茶,同母亲共用了一盆水洗脸,这就向邓老太道:“我现在要出去了。家里的事,你劝老大努力一点儿吧。”邓老太道:“你干吗说这话,难道你不回来了吗?”玉波笑道:“我怎么不回来呢?不过我心里想着,我又得跑一天,回来必是很晚了。昨天咱们家就过不去,今天恐怕是更难受,等我晚上回来,那就迟了。”只这话时,玉山也进来了,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缩着脖子,微笑着:“你只管走吧,难道就专等着你想法子吗?”玉波道:“穿上了大衣,老大也出去吗?”玉山道:“我下午出去。屋子里没火,冷得要命,我把大衣套上了。你走粮食店门口过身,你对他们说,送一口袋面一块钱米来。”玉波道:“没钱,给吗?”玉山道:“我家搬到这里来,就是买他的米,我想等他送来了,和他伙计说一说,过个两三天儿,大概没关系。真不行,我找点儿东西,当了钱给他吧。”玉波道:“好吧,带一句话,反正没什么不可以。”他说完,自出去了。
邓老太手上捧了水烟袋,坐在桌边靠椅上,桌沿上摆了一碗黄色的浓茶,在上面正浮荡着一股清淡的茶烟,和她手上所拿纸煤上的烟在空中互相融和中,这正形容得这屋子里如何的静穆。玉山两手依然插在大衣袋里,靠炉子站着,两眼呆呆地望了炉口上的火焰,只管出神。邓老太道:“米面叫了,煤呢?”玉山道:“还没什么问题吧?回头再去叫二三百斤煤球来就是了,反正送煤总是做来往账的。”老太太吸了两筒烟,鼻子里哼着冷笑一声,因道:“现在我知道穷人过的什么日子。以前我只知道为了没吃没喝可以打架拌嘴,于今算长了见识,为了煤火也可以打架拌嘴的。”玉山听了这话,就联想到自己女人,刚才为了一炉子火,还曾指桑骂槐地说了一顿,就把两手插在衣袋里,只管扛着肩膀,哪里还能再说一个字?邓老太道:“你不用在我这里呆站着了,家里有什么事要安排的话,你就去安排着吧。”玉山道:“上午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吃了午饭再说吧。”他这样说着,邓老太也就没有再催他。
不多大一会子,只听院子里有人叫着“送米来了”。玉山迎了出去,一个二十来岁的店伙,肩上正扛了半口袋米,半昂了头向四处张望,看到玉山出来,这就把米袋放到廊沿下,在怀里掏出一张发票交给了玉山。玉山看时,上面写了“西贡米三元,桃牌面粉一袋,三元二角,共六元二角”。玉山道:“还有面呢?”伙计道:“面在大门口车上,小徒弟看着,不要紧,您这米钱……”说着,他眼望了玉山。玉山道:“我同你们店里来往有半年多了,有时差个一半天给钱,可没失过信用。今天大雪,我没有出去,钱不方便。明天下午给你们宝号里送去,行不行?”伙计脖子一扭道:“那不行!我们把车子推了米面出来,不带钱交柜,掌柜的那儿不能饶的。你要记账的话,跟我们柜上说去,我们做不了主。”他说完了,一点儿也不踌躇,蹲下身子去,把那袋米扛在肩上,可又走出去了。玉山先是呆了,望着他说不出话来,直等伙计把米袋扛出大门去以后,才回想过来了,赶忙跑到大门外来。只见一辆双轮拐子车上面堆了两只口袋,那个伙计正同着一个小徒弟,向前推了走。
玉山道:“喂!你先别推回去,我这就到你店里同你掌柜的去说。”那伙计弯了腰,在雪地里拼命地推了车子走。无论玉山怎样地大声嚷着,他头也不回。玉山料是无望,把脚一顿,大声喝道:“我骂你不睁眼的东西!你也不打听打听,你大爷是干什么的出身。漫说这一点儿米面钱,就是你们那几个粮食行,当年开一张支票也能给收买过来。”那伙计推车子推得很远了,还听到了这话,却把车子停着,回过头来道:“你要收买我们的粮食行活该了,我瞧你这样子,今天不收买,明天就得收买,我可等着你的了。”说完了,他可昂了头,哈哈大笑。玉山站在自己大门口,真气炸了肺,望了胡同口,很久很久说不出话。还是有一阵风经过,把屋檐上的雪吹着下了一阵白面,把他的身上全撒遍了,他随着这白面打了一个冷战,这才回到屋里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