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默然坐在那里,只望了炉口子上的火焰,很久很久,却垂下两行泪来,那泪直淌到衣襟上,也没有去揩擦。老太太这就在袖笼子里抽出一块旧的蓝绸手绢,塞到他怀里,因沉着脸道:“这也不用伤心,人生在世,多少是一帆风顺的?就也有起有跌。只要你们现在想过来了,好好地做人,凭你们年轻力壮,总还不至于没饭吃。”玉山这才拿起蓝绸手绢,擦着泪道:“我们没有什么。只是让妈这样大年纪的人,还要随了我们挨冷挨饿,心里可说不过去。”老太太道:“我自己还不哭呢,你们这样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哭什么?说起来怪寒碜的。”说着这话,坐到屋角里,她就左手扯了右手的袖口,在两眼角上用力地按了两下。玉波这就倒了一杯茶,送到母亲手上,笑道:“您劝人不要伤心,自己先伤心了。喝点儿热茶,您先睡吧。您只瞧了您这五个大儿子、七个孙男孙女的,也是个乐子。穷要什么紧?天大家产也是人力挣下来的。只要有人力,咱们总有一天可以翻身的。”老太太接住了茶。他是透着更起劲,右手捏了两大拳头,连连在空中摇撼了几下,表示他的决心。
玉山再看看炉子里的火,实在不济了,便道:“老五,你到我屋子里拿蜡烛去。”说着搭讪着走了出去。玉波到大哥屋里,取了一支残蜡来了,给母亲换上,又安慰了母亲两句,然后带了半盒火柴、一截蜡,摸索着回房。因为他是一个独身青年,所以住在院子的东厢房里。进房来点了烛,只见西北风刮来的碎雪由房门口飞进来,撒了半边屋子,也是刚才回房来不曾把门关上的缘故。将烛滴了蜡油,就粘在桌沿上。这就看到桌面上冻了两条冰柱,把茶杯子嵌在里面。准是小侄子们进屋来,随着把茶碰倒,就冻上了,想到出门的时候,还有半壶茶,将窗台下的茶壶摸着,兀自冰手,掀掀盖子,只不能动,也冻住了。就在这个时候,茶壶给了屋子里一层寒冷的印象,立刻身上打了一个寒战。
他于是把房门掩上,展开了床上的棉被,把带来的那件破大衣压在脚头,一面打着寒战,一面脱衣服。除了把衣服都盖在被上而外,把藤椅上一条破狗皮褥子也都拥在被上。自己向被里一钻,只觉得被里是铁板一般的冷。所幸一个旧枕头,是前天换的荞麦皮,叠得相当的高。在枕上侧脸看着,见桌沿上那半截烛头,只管摇撼着那微弱的火焰,似乎也在最后的挣扎期中。这里的纸窗户,搬进屋来未曾裱糊的,在微弱烛光中看去,那灰黄色的纸加上几处有新的白纸补窟窿,更觉着破碎。一阵大风过来,挟了碎雪扑在窗棂上,沙沙作响之外,而且整个窗户都摇撼了吱咯有声,仿佛这屋子也都随了这窗户摇撼不定。再看这屋里,两个陈旧的书架堆了些零乱的书,便是墙上三四幅字画,也随了床头两只旧皮箱子,显着这屋子单调。
耳朵边呼呼的树枝舞风声、唰唰的电线哀叫声、院子门砰砰碰撞声,除了儿时航海遇着风浪有这么一回类似的情形而外,再没有这恐怖的境况了。就是这样静静地躺在枕上出神,又有一种惨厉的吆唤声送进了耳朵,乃是“浸透了的……元……宵哟”,在那“元”字喊出来的时候,拖着条长而又抖颤声,在一阵呼呼的风声把那哀呼声遮断。停一会儿又送进来,恰是那半截蜡头的火焰,被纸窗缝里的冷风一卷,转了两转,却随着流的烛油灭了下去。玉波眼前一黑,他倒得着一种新的感想了。是什么呢?就是挣扎也要趁早。
第二章 绝粮
在这样风雪的夜里,人如是睡不着,度着像年一样长的时间,总是不免胡思乱想的。邓玉波将两只脚弯曲着睡,侧了身子,像一个金钩虾米。每当天空的风声呼呼经过,自己就得加上一层惶恐的念头,以为自己落在社会经济崩溃的巨浪里,有一天总会让这巨浪卷了去的。越是忧虑越是不能睡着。后来有几下很沉着的嘡嘡响声由寒空里送来,这让人想起,乃是雍和宫的喇嘛已经起来敲天明钟了。自己一感到疲劳,才昏昏地睡去。
次日醒过来,是太阳光照着屋子了。窗户纸上先有一片昏黄色的阳光。只听到正面屋檐下咯咯吱吱,不断地有那铁火筷疏通煤炉子的声音,大概家里人全都起来了。心里有许多的计划,都打算在今日去实行,自然是不能睡早觉。可是一个翻身坐起,先就打了一阵冷战,匆匆怔怔地把衣服穿好。这次有了经验了,不是开门就出来,只是把门关着露了一条缝,先探出头来张望了一下,又缩了回去。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间,已经给了他一个极恶劣的印象,因之二次又打开门来向外探望着。
正是他的二哥玉龙,身上披了一件旧大衣,手上捧了半洋铁簸箕煤球向炉子里倒着。他虽站在廊沿下,那屋瓦上的积雪被风刮着,撒灰尘一般地向他身上撒着,他只好将颈脖子缩起来,把身子略微偏闪。玉波走到廊沿下,只见他鼻子尖红红的,在鼻子眼下面,两行清水鼻涕直滴到嘴唇皮上,捧着洋铁簸箕的两只手,十个指头,两根黑鸡爪似的,半弯了身子站在炉子边,还是不住地抖颤,玉波道:“二哥为什么自己笼火,二嫂呢?”玉龙放下了洋铁簸箕,将大衣袖子在鼻子下一拖,把鼻涕揩了,脸上倒拖了一块黑,于是摇着头叹了一口气道:“她不起来,我有什么法子,难道还能把她拖了起来吗?孩子只嚷着要起来,屋子里冰冷的,连一口热水也没有。”
玉波看着这炉子旁边,一列还摆着四只炉子,有白泥的,也有铁的,炉口上全部用半截破旧的铁筒罩着那里拔火焰。卷筒子口上正是浓浓地冒烟,向半空里直冒。玉波道:“这倒有个意思,各人屋子里的炉子要全摆到廊檐下来,可以开陈列会了。”玉龙两手伸在大衣袋里,退后两步,向炉子望着发了一会子呆,因道:“什么事我也不含糊,这玩意儿比做一篇文章还难,我老是弄不妥。他妈的,这回要笼不着,我不管了!我今天出去,不回来了,找个暖和点儿的地方,逍遥他这么一天。”
玉波对于他的话还没有答言呢,东边厢房里就有妇人插言道:“你在家,也没做出挣三个铜子儿的事,闲着也是白闲着。我爱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你管不着。你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你是一个有用的男人,早上五点钟出去做事,我四点钟准起来同你笼火烧水。你现时同我一样,在家里闲住,我还带着两个孩子呢,你干了什么我问过你吗?有本领的,你争上这口气,今天出去,哪一天找着事哪一天回来。”玉龙冻成紫萝卜皮似的脸,加上左腮下那一片黑烟子,听了这一大套话,由苍白变带青紫,两只眼珠只是乱转,这一份难为情,不亚于那妇人出来了,打了他两个耳光,冷笑了几声,连说:“你瞧你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