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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之夜(31)

邓老太也不说什么,板了脸,呆坐一边,只是等着。屋子外还有那呼呼的寒风声在寒空里鼓动,屋子里却是寂寞得一点儿声息没有,放在小书桌上的一架旧八音钟,平常全成了一块破铜,到了现在却是唧嘎唧嘎作响。邓老太心里想着,不要看现在屋子里是这样的寂寞,可是一会子那两位冤家来了,一定是由大门口打进屋子里来。自己捧了水烟袋在怀里,侧了身子向外边听着。约莫是二十分钟吧,却听到玉林道:“到了到了……别忙停下……二嫂,你扶着,我进去叫老三老五出来。”在这样严寒的深夜里,虽然隔了大院子,每句话都听得很仔细。这不解是何缘故,邓老太的心房却扑通扑通地乱跳。虽然还捧住烟袋连连地吸了两袋烟,但是继续地听到玉林跑进屋子来,那杂乱的步履声早就给人一种慌乱的印象。玉林这就:“老三老五快出来吧。老二酒醉得太厉害,人事不知了。”邓老太啊哟了一声,捧了水烟袋,向外面就跑。可是两只脚犹如弹琵琶一般,由下直抖颤到上身来。自己也站立不住,只好靠了墙,连连地问着:“怎么了?怎么了?”所幸阮氏并没有跟出大门去,抢着过来,将邓老太搀着道:“您别害怕,二哥不过是喝醉了。”邓老太道:“大概是不好吧?怎么会……他没有这样醉过呀?”

说着这话时,玉峰玉波抬着一把藤椅子,玉林同黄氏在两边夹了走,仿佛蚂蚁抬苍蝇一般,直着走走,又横着走走。抬到了玉龙的房门口,藤椅子就停下了。邓老太道:“怎么回事,人……人……人不行了吗?”说着,人就向前奔了去,只觉周身骨节全软弱下来,两腿连连地向下蹲了好几次。阮氏夹住她一只手臂,继续地劝道:“没什么,您别害怕。”邓老太那里差不多是跌了向前直扑到藤椅子面前。在纸窗里面透出来的那煤油灯光,隐约地看到玉龙直挺挺地躺着,两手放在身边,腿也垂了下来,不会举动。邓老太弯了腰向玉龙脸上看去,这才发现了手上捧着水烟袋,东塞西塞,不知交给谁好,只得扔在地上。两手撑住椅子的扶手,把头直伸到玉龙脸上来,且不必看清他的脸色如何,早是那酒气向脸上直喷,不由得人要作恶心。摇着他的身体,连叫了玉龙几声,他并不会答应。黄氏横了身体,由门里挤出来,招着手道:“我已经把床铺叠好了,快把他抬进去吧,怎么好?这不是坑人吗?”说着,两脚在地上连连地跳了几下。玉峰玉波把玉龙抱起,就带拥带拖,把他捧进屋里。

邓老太抖着道:“这孩子这样不争气,没事尽喝酒,醉得这样,醉死了好,醉死了好。”说着这话,已由房门外跨了进来,突然把话顿住。只见玉龙两脚垂在床沿下来,横躺在床上,脸上红中变紫,紫里更变成灰色,两眼紧闭,嘴唇皮呼着气噗啸噗啸作响。口角上像螃蟹吐沫似的,流出两撮白涎来。邓老太道:“这这这不是醉了吧?怎么会是这种形象?”玉林道:“这个酒铺的掌柜可恶得很。他见老二醉着躺下了,也不给咱们家送个信来,就拼了三张方凳子,让他躺着,也是喝酒的人看着情形不好,去报告了警察。我们去的时候,警察还直嚷要送到医院里去呢。”邓老太道:“是呀……这是病呀。玉龙,你听见我叫你吗?”邓老太说着,犹如对着石头人说话,一点儿回响没有。黄氏道:“没用了,没用了。完了。”她说着这话,眼角上也挂下两粒泪珠,嗓子哽起来。躺在床上的人一丝也不知道移动,就是这样直挺挺地睡着。邓老太道:“这不见得是醉了吧?醉了的人,不会这样睡得人事不知的,别是……”

玉峰掏起玉龙的一只手来看看,又伸手在他的鼻子边摸摸,只觉他鼻子里所呼出来的气一阵继续着一阵,和平常人差不多,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现象。不过自把他抬进屋子以后,满屋子全是酒气弥漫着,却让人闻着有些作恶心。便摆了两只手道:“这不要紧,完全是酒醉了。依着我,买点儿水果,榨出汁水,由他嘴里灌下去,准可以把他救醒。万一不然,找点儿生萝卜榨出水来送下去也可以。”邓老太踌躇了一会子,因点着头道:“那也好,就是那么办。我这儿……”说着,伸手到衣袋里摸索了一阵。

黄氏道:“我这儿拿钱去买水果吧。”她把床底下一只藤篓子拖了出来,揭开盖子,里面全是些旧衣服同破烂布片。她对于篓子里这些东西,似乎认识得非常清楚。看到一个口袋式的布袜子,顺手掏了出来,袜子头上还是把红线绳捆着的。解开红线绳,伸手到里面去掏摸着,摸出一卷大小钱票子,两手推挪地检点着。约莫费了十分钟的工夫,找出了两张毛票,又揉揉眼睛,重看了一遍,这才向在场的三位兄弟道:“你们三位,哪个替我到胡同口上去跑一趟,买一点儿水果来。”

玉峰的眼睛最是厉害,早就看清楚了她手上所拿的票子差不多有七八块之多。那袜子筒里沉甸甸的,似乎还有一些洋钱和铜子。由此,就联想着下去,家里有好几回掀不起锅盖来,做女工的洪妈是垫过了无数次的伙食费,她宁可饿着肚皮,也不拿钱出来帮一帮忙。现在事到临头,钱也就出来了。因之只是看着,并不说什么:玉波并没有接那毛票,掉转身就走出门去。黄氏可就低低的声音叫道:“老五,你不把钱带了去吗?”玉波只答应了一句“有钱”,人已是走出院子。黄氏听到大门轰咚一下响,便高声叫道:“老五,你怎么不带钱去,还要你掏腰包吗?”可是她只管干嚷着,已经没有一点儿回响了。

阮氏看到邓老太呆呆地站在屋子中间,立刻搬了一张方凳子来,塞在她身后,扯扯她的衣服,低声笑道:“妈,你先坐下吧。喝醉了酒,不要紧的。”玉峰正是向床上的病人看着的。听了这话,却回转身来向阮氏瞪了一眼道:“这件事,那件事,你全知道。你当过大夫,知道这是喝醉了酒,不是害病?假如是病,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阮氏本来低头听着,不肯回话。因为未了一句话,言语太重,便道:“这也不是我所说的话,你不也说……”玉峰大声喝道:“我说?我说什么?你比得了我?”邓老太叹气道:“现在床上还躺着病人呢,你两人又吵起来。”玉峰道:“你看什么事情不懂,什么事情她也要插嘴说上两句,这实在是可恶得很。”邓老太本来是要坐下去的了,因为他两口子这样一争吵,复又站了起来。阮氏低着头,只抬了眼皮看看,就不作声了。

黄氏算是努力做事了,将脸盆拿出去舀了一盆脸水,搓着手巾,替玉龙擦脸。又替他解开衣服的纽扣,把那件皮袍给脱下来。他那皮袍子口袋里包鼓鼓的,倒是装了不少的东西,黄氏正要伸手去掏摸着,玉波已是提着两只纸口袋,跑进屋子里来了。邓老太道:“跑得这样快,你看,上气不接下气地还喘着气呢。”他也不理会母亲的话,在脸盆里洗过了手,剥了两个橘子,就用手榨挤出汁水来,向茶杯里滴着。看看只有半小杯子,又剥了一个继续向杯子里榨挤着,因对黄氏道:“二嫂,你捧着二哥的头,我来灌。”说着,跳跑了出去,又取了一双筷子在手跳进来。右手拿了筷子,伸到玉龙口里去,将他的牙齿撬开,左手便把这杯橘子水倒了下去。眼看到病人咽下去了,接着又把纸口袋里的橘子榨挤了大半杯水,向玉龙嘴里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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