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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之夜(32)

他这样地忙碌着,当然全家的心思都放在病人身上,并没有人想到病人身上以外的事。直忙过了两小时以后,病人还是那样躺着,大家就坐在玉龙屋子里闲谈,看看可有什么变化,不想他是越睡越沉着,连鼻子里的呼吸也短促起来了。邓老太坐在床对面一张方凳子上,手里捧了水烟袋,眼睛只是望了床上的人出神。她摇摇头道:“这不像是光吃醉了酒的样子,你们找找他身上看,有什么东西没有?”玉林坐在床沿上的,他手就在短夹袄口袋里摸索着,除了一只空纸烟盒、几根火柴棍而外,并没有别的东西。黄氏站在床面前,她忽然想起一事件来,因道:“别忙,他那皮袍子口袋里东西不少,也许那里有什么吧。大家掏掏看吧。”玉峰正站在挂衣服的钩子边,立刻伸手到衣袋里掏摸着去,随手拿出来的,却是两份小报、一个信封。报纸上用黑墨笔画了好几行圈圈,乃是圈点了两段新闻。再看那封信,信封上写着“留呈母亲大人台启”。再拆开内容,一张信纸上写着:

母亲大人台鉴:

儿不孝,不能成家立业,奉养母亲,实在惭愧!自去年起,儿就立志学好,努力找事。不想事与愿违,总无出路,眼见家庭逐日崩溃,兄弟数人并无挽救之法,心中尤感不快。上次五弟找有电车公司卖票,及自来水公司收账数项职务,儿本拟埋头苦干,随就一职。不料家中多数人,为体面关系均不赞成。儿若勉强迁就,势必引起家中绝大波澜,只得罢休。最近数日,只是以酒解闷,便是酒账也欠得不能再欠。而大哥卧病医院,又毫无起色,越发添上一番烦恼。又想儿妻贤贞正在中年,如此下去,亦无出头之日。儿害己害人,何必活于人世?因此下了极大的决心,在酒里下了一点儿药末,了结此生。一来免得将来乞讨街头,为父母丢脸。二来也放一条生路让贤贞去走。这是儿无出息,做出万不得已之事,请母亲怜悯可也。当母亲知道这信上言语之时,儿已赴西天去矣。别矣吾母!可怜可怜。诸弟望各努力,并望长兄早日恢复健康。

年月日不孝儿玉龙叩首

玉峰手里捧了那张三十二行的长信纸,看一行,抖一行,越看越抖,抖得全身上下像铜丝扭的人一样,没有一寸一分是停止的。他的脸色由苍白变作青色。邓老太道:“怎么了?怎么了?他吃了什么了?”玉峰跳脚道:“家门不幸,怎么专出这事,他……他……他服毒了!怎么办?”黄氏听着这话,早是哇的一声,向前一伏,两手抱住玉龙的身体连摇撼带叫地道:“玉龙!玉龙!你吃了什么了?你说呀!你说呀!”邓老太只叫一声“我的儿”,抖颤着坐在椅子上,已是靠住椅子背,挺不起腰来。玉波道:“既然如此,什么话也不用说了,赶快叫了汽车来,把他送进医院。”黄氏那个盛钱的白布袜子,急忙中塞在枕头底下,还不曾收好的,这时就赶紧抽了出来,交给玉波道:“这里有钱,你拿去雇车吧。老五,你是个热心人,救你嫂子一把。”说着这话,突然地对着玉波跪了下去,两行眼泪直流下来。玉波扯起她来,直叫别这样。黄氏回转身来,又向玉峰玉林跪了下去,哽咽着道:“两位老弟台!”玉林玉峰一手牵着一只手胳臂,让她站起来道:“我们是亲手足,还有个见死不救的吗?”黄氏道:“你哥儿仨快点儿去吧。”说时,皱着眉毛,还顿了两下脚。

玉波捏了那袜子筒的口,扭身就向外跑。剩下屋子里几个人,全都怔怔地向床上病人望着。阮氏始终站在邓老太身边的,比较地心里清楚些,这就向玉峰道:“你瞧瞧妈吧,妈这是怎么了?”一句话提醒了大家,都向邓老太来看着,见她歪斜了身子向后靠着,两目紧闭,鼻子里的气一呼一吸,全?窣有声。玉峰牵起她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只觉五个手指尖一齐冰凉。于是两只手握了邓老太十个指头,连连地摇撼了几下,对着脸上喊了好几声妈。邓老太哼了一声微微地睁开眼睛来,向玉峰看着。玉峰向玉波招招手道:“送一杯热茶,让妈润润嗓子。”玉林把炉子上的开水斟了一瓷杯,两手捧着,送到邓老太嘴唇边。邓老太微低了头,抿住嘴唇慢慢地呷了两口。一抬眼皮,看到玉龙还是那样横躺在床上的,便问道:“你二哥醒过没有?”玉峰道:“大概不要紧吧?”黄氏道:“我们门口去看了两回了,怎么汽车还没有来?”说着,人又跑了出去。玉峰道:“二嫂,你别跑得那样快,地面上滑,仔细摔……”话不曾交代完毕,只听得倒墙壁似的哗咤一下响。玉林道:“二嫂子摔了。”赶紧也跑到外面院子里看去。只见雪地里四肢伸张,趴着一个人。手脚伸缩了几下,站不起来。玉林向雪地里跳着,正要去搀扶黄氏,不想成了一个溜冰的姿势,两脚直伸过去,屁股向下一坐,震得心肝五脏都跳出来了,昏晕得分不出周围上下来。

黄氏身边有了一个人,倒是有了救星了,抓着玉林的衣服,就趴到了肩上,两个人滚了一阵子,滚到屋檐下面,才扶走廊上的柱子站了起来,颇有要走之势。立刻大门外,有了汽车喇叭声。心里一阵欢喜,正待走着,邓老太在屋子里却哇的一声哭出来。黄氏听了,又转向屋子里跑去。这一刹那,她倒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怎么是好了。在黄氏这样两头不知所可的时候,玉峰也跳了出来,拖住黄氏一只手向里面拉去,口里还道:“二嫂,你进来瞧瞧,二哥……大概是不行……”他两句话两番顿住,自己的嗓子也哽咽住了。

黄氏跌撞到屋子里来的时候,只见玉龙直挺挺地躺着,周身上下全不会动,嗓子眼里唏呼有声,那胸前高低起伏不定,呼吸急促得很厉害。只看桌上那盏煤油灯芯,光焰越挫越暗,挫下来只剩一些昏暗的光,那是象征着这屋子里的主人翁已经在死亡线上了。在屋子里第一个伤心的是这位邓老太,倒在椅子上,头仰了天,闭着眼睛流泪,只会说:“我的儿。”黄氏伏在床沿,坐在地上,抱住玉龙的一条腿号啕大哭,三位男兄弟全是泪如泉涌。汽车夫本是同玉波进来抬病人的,看到这种情形,也不必要人招呼,悄悄地走了。田氏先前曾到屋子门口来张望一次,这时听到这边哭声大起,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了进来,垂着泪,按住小孩子的肩膀道:“跪下吧,送你们二叔归天。”只这一句话,引得全屋子里哭着稍歇的声音又突然地起了一度高潮。屋子上的积雪,在这一阵子度着寒冷的阴天,始终不曾消化。这时,一钩残月淡黄地在屋角上斜照着,仿佛在寒空里面更增加了一种阴森的气氛,邓家人在院子里来往,都感到一种凄惨不禁的意味。洪妈哭着进进出出,要到老太太屋子里取东西。一脚踏进门,只见一只大耗子由桌子上一跳,跳起来两三尺高,吓得她把手上捧着一盏油灯哗啦一声打碎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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