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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之夜(30)

田氏在门外凝神了一会儿,自己又点着头,好像看一种省悟似的,依然从容地走回邓老太屋子里来,见玉林也在这里,笑道:“今天真光映的是爱情片子,情节和表情都很不错。老四明天瞧瞧去。”玉林两手插在衣插袋,靠了桌子站着,笑道:“我没钱找乐子,也没有心找乐子。”田氏耸着肩膀淡淡地笑道:“你这个老实人也会损人,你那话音分明是笑我有心找乐子、有钱找乐子了。”她这说话的时候,也站着离那炉子不远,邓老太可就看到她的脸腮上还浅浅地带着两团胭脂晕。老人家的嗅觉不是很锐敏,虽离她有几尺路,还暗暗地闻到她身上一种香气细细地传来,便问道:“你在令亲家里喝过了酒吗?”田氏道:“没有呀。”接着伸手摸了脸道:“哦!您说我这脸上怎么有红色,这不是喝醉了,这是我抹的胭脂。”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嗓子还是很高,并不怕人听到。问话的婆婆只有向她望着,反是不便追问了。

第十二章 死亡线上

邓老太向来持家宽厚,虽然儿子女婿有时将言语顶撞着,只认为是一时的糊涂气愤,向来不加责骂。但今天田氏这种态度,却有些出乎寻常,所以手上捧了水烟袋,不住地吸着,瞪了两眼向她看去。田氏明知道婆婆在打量她,索性抬起右手,摸摸后脑的垂发,理理前面的乌鬓,脸上还带了微笑。邓老太吸了一袋烟,用口长气呼出,带着烟道:“玉山是我的儿子,是你的丈夫。论起人生一世,你们的关系应该比我还深些。你以为没有什么碍事,放得下心来,我做娘的又有什么放不下心来?”田氏道:“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玉山害了病,我自然要放在心上。我不说那假仁假义的话,为了家里没有吃喝着急,但是,我自己同这两个孩子没有饭吃,我总应当放在心上。我擦胭脂抹粉,一不是出风头,二不是陪男朋友出去开心,无非敷衍敷衍有钱的主儿,好借几个钱度命。当年咱们家有钱的日子,大概也有人这样巴结咱们过。怎么着?到了自己做出来,您才知道不顺眼吗?哼!这是报应。”邓老太不想她不服软,而且还是这样放了爆竹似的,说个不休不了。自己只有吸着水烟袋,呼噜呼噜地响着,正了颜色,让她把话说完。

玉林看到母亲的脸色带些苍白,头是微微地摇撼着。那两鬓斑白的头发,有几十根随了飘摇起来,想是母亲气很了。就两手举起来同摇着笑道:“大嫂,家里人坐在一处说闲话,您干吗生起气来呢?得了得了!”田氏道:“你不知道,我这人不能受委屈,谁要委屈了我,那我就同他拼了。”邓老太对于这话,也没有加以可否,只是抽她的水烟。两个孩子一天没有见着母亲,这时母亲回来了,就都挨着母亲,只在衣襟边打着旋转。田氏这算有了题目,就在大孩子肩上拍了两下空巴掌道:“我十天不回来,你也过去了,就老是在我身边转来转去,讨厌死人,去睡吧。”于是一手扯着一个小孩,出了邓老太的屋子。

这屋子里立刻显着寂寞了,老太放下水烟袋,笼了袖子坐着,玉林却靠了椅子背,两手伸在破旧的大衣袋里。他穿的是麻布棉袍,外面可罩了西服大衣。大衣上共有六个扣子,这可只剩下层并排两个,也许那是因为这两个扣子始终不加扣搭,所以也就保存着原样了。邓老太因为是无聊的缘故,对他身上打量着消遣,现在看到他衣服这样不整齐,便皱了眉道:“你那两只手,还要插到袋里去呢。你自己看看,那两个口袋全拉成两条长口子,口袋外面都掉下一块布片来了。”玉林笑道:“这个您不能怪我。孟贤不回来,我自己又不会拿针线,难道让我找点儿糨糊,胡乱搨起来不成。”邓老太道:“虽然自己不能动手,家里这么些个嫂嫂,请谁连上两针,大概人家也不好推辞的吧?”玉林微笑道:“我纵然脸厚,也不能那样不害臊。自己的女人老不在家,破了衣服请嫂嫂去缝补。”邓老太把头一偏道:“你不要说这种好听的话了。你真争气的,你女人老不回来,你为什么不争一口气把她找了回来呢?”玉林道:“这一层何须您说,我早也就明白了。这没有难处,只要我弄到一个百十元的差事,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我若找不着饭碗,我就说是天下第一个才子,那也白费劲。”

正说到这里,外面就有人插言道:“老四发牢骚啦。”玉林叫了一声二嫂,老太是更把脸沉着,似乎她已知道这二少奶奶黄氏来了就不怀好意的。黄氏在外面道:“你干吗发这种牢骚?学着你二哥,有事没事,在大酒缸一待,每日回来,总是醉个人事不知。别说女人不回家,他在所不问,就是女人当他的面跟人跑了,他也满不理会。”随着这话,她已是走进房来了。身上披了一件老羊皮袍子,敞了胸襟,并没有扣上纽扣,露出里面半旧的大红湖绉对襟夹袄。下身穿了黑绸棉裤,拦腰扎着绿色宽丝带,在腰下垂了一大截穗子。邓老太斜了眼睛看她,倒没有说什么。玉林笑道:“二嫂这一种装束,倒好像是戏台上的打武英雄。”

黄氏笑道:“老实说,我要是一个男人,那真不含糊,准能够做一番事业出来,做了女人,这就差远了劲。这个世界是重男轻女的世界,有什么事全给男人干,不给女人干。我虽是个英雄,独木不成林,也不能把世界上的习惯扭转过来。”说着话,将邓老太面前一只大些的茶杯子拿了过去,提起炉子上的开水壶,站在炉子边,就斟一杯喝着。水虽然是开沸的,她将杯子送到嘴边,喝得撕唉撕唉地响,而且另一只手的水壶并不放下,预备着再斟。

玉林笑道:“二嫂什么事这样忙,反正睡觉了,您是连喝茶的工夫全没有。”黄氏道:“实对你说,到现在,你二哥还没回来,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喝醉了。我到大酒缸找找他去。”玉林道:“这可来不得。别说大酒缸那地方,人多嘴杂,什么人都有,什么话全说得出来,你一位女太太,在这样深夜的时候,跑到那种地方去,也会受巡警的干涉。”黄氏道:“怎么着!开了大酒缸的地方,就不许人走路吗?”玉林笑道:“不是那样说。瞧您脸上,现在就是要生气的样子,您刹那儿去……”说着把话音拖长了,就微笑了一笑。黄氏道:“在家里,我自然短不了和他拌嘴,到了外面,我还能和在家里一样同他闹吗?我要不是自己去找他,恐怕他不会很干脆地回来。”玉林道:“要不,我同二嫂一块儿去找他吧,外面天气还是真冷。”邓老太太道:“难道你一个人就不能去找你二哥一趟吗?为什么还要拖了二嫂去!”玉林道:“二哥就是会对我发狠。他若是喝醉了酒,那狠劲更厉害,我没法儿和他说话。若是二嫂去了,只要在我身后一站,他就不用说一个字,自然会跟了我们走。”邓老太把脸板住,没说什么。黄氏可冷笑着道:“你瞧怎么样?还是非我去不可吧?老四替我做个伴儿也好,胡同里漆漆黑的,我也有些害怕。”她这样说着,竟是扯了玉林一只衣袖,就向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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